稍事歇息后,  裴少淮换了一身新官服,入宫觐见。

    临出发前,觉得空着手去不大好意思,便从带回的行当里取了一个崭新的白瓷茶盏,  叫长舟寻个小木盒装好,  系了根绳子。

    裴少淮单手提拎着不大精致的礼件,  就这样出门了。

    他心里想的是,当皇帝的要什么没有,御书房里不知藏了多少宝贝,哪还缺他这份礼,随便搞点意思意思就好。况且,双安州头年开海就给国库进项白银百万两,  这才是正经的大礼。

    白瓷是闽地德化的特产,  釉体白里泛青,  正好取清白之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好几年没入宫了,裴少淮走岔了道,多兜了两条回廊,  这才走到乾清宫前。

    午后的日光斜入御书房内,  各处物件仿佛泛着一层金光。

    “微臣叩见陛下,  愿陛下一切安好。”

    “伯渊,快快请起。”皇帝笑呵呵言道,  目光落到裴少淮手里提拎的木盒上,略带惊喜道,“伯渊还给朕带了礼件,让朕瞧瞧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萧内官速去将木盒呈了上来,打开一看,是个通体素白的雪顶茶盏。

    茶盏圆润细腻,  工艺不俗,但放在御书房里,和其他物件一比较,属实显得有些寡淡普通了。

    皇帝却喜上眉梢,大赞特赞,言道:“化繁为简,返璞归真,还是伯渊懂朕的心思,朕年纪大了,渐渐发觉这简洁清雅之物,别有一番韵意,甚好甚好。”很是喜欢这个白瓷茶盏。

    御书房侧,早早摆好了棋台,皇帝让萧内官关门“谢客”,准备与裴少淮安静杀几局。

    萧内官上茶,用的是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,燕闹梅枝,栩栩如生。

    皇帝刚出手要取茶,又收了手,言道:“给朕换成伯渊送的白茶盏。”

    “疏忽了疏忽了。”萧内官笑道,“老奴这就给陛下换上。”

    待重新上了茶,皇帝这才喜滋滋地呷了一口,道:“朕的白茶盏配白棋子,正正好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端着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,看这架势不对头,一时陷入了沉思——出门前随手带来的茶盏,歪打正着,皇帝似乎真要留用这茶盏,平日里,大臣们进进出出御书房,必定会注意到这个杯子……呦,可得把家中剩下那七个茶盏藏好了。

    “伯渊,你在想什么呢?这般出神。”皇帝见裴少淮端着茶盏定定不动,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裴少淮打幌子道,“只是许久没下棋,迟钝了些。”

    “那咱们君臣二人今日要下个尽兴。”皇帝年已五十多,平日里威严待人,此时却露出一副要大展身手的神态。

    点点棋落方罫内,黑白胜负仅戏事。

    窗外斜入的日光愈拉愈长,君臣二人边下棋,边谈谈朝堂上的事、开海的事,公事谈得如拉家常,时辰不知不觉过去。

    这一局棋到一半,皇帝举棋思忖半晌,忽道:“伯渊,三年过去,你这棋艺没甚长进呀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愣了愣,他低头看着黑白棋子旗鼓相当,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了口:“陛下,彼此彼此。”

    皇帝爽朗大笑,道:“朕就喜欢你这不事权贵的性子。”

    时辰也不早了,萧内官去了御膳房备晚膳,御书房内独剩两人,裴少淮主动道:“陛下急着诏微臣入宫,还有其他要事吩咐罢?”

    皇帝点点头,先肯定了裴少淮闽地的功绩,道:“开海之艰辛,功绩之长远,朕都省得,这几年辛苦你与承诏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把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盅,暂停了对弈,继续言道:“你机敏过人,有胆有谋,想必也能从朕的授官中猜出几分来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想借京察之机整治两京官场?”裴少淮猜道。

    他初初归京,才知道的消息,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推敲,心中只有个模糊的猜测而已。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。”皇帝言道,“去岁,楼先生驾鹤仙去了,临走前,他叫人把这幅字再度送回了京都,呈给了朕。”皇帝指了指御书房墙上的一幅字。

    皇帝称楼宇兴一声“楼先生”,想来是人去事空,念及登基前的一份情。

    字画写的是“上好本,则端正之士在前;上好利,则毁誉之士在侧”,出自《管子·七臣七主》,规劝君主要用端正之臣,勿信小人。

    皇帝登基时,楼宇兴给皇帝写了这幅字,是出自本心。河西派倒台后,楼宇兴还乡前,皇帝把字画还给楼宇兴,是君臣离了心。

    楼宇兴临走前,执意要送回这幅字,兴许是人在病榻上,性命将尽,一幕幕回忆过往,在身陷污泥浊水里回想起了曾经的本心。

    河西派结党营私,排除异己,究竟是楼宇兴本性如此,还是位高权重以后踏入歧途,谁又论得清楚呢?

    辗转之下,这幅字画的结局显得有些悲凉,但已是楼宇兴最好的结局,至少皇帝理解了他弥留之际幡然醒悟的一丝善意。

    裴少淮在心中如是想。

    皇帝说道:“河西派倒台四年,朝中才清净了几个年头,朕近来发觉,好似又开始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冒了出来,在朝堂中搅浑水。”皇帝神色沉重,皱皱眉头,继续道,“朕复盘了妖书案一事,心中有个困惑,倘若首辅换了他人,便不会有河西派出现?恐怕未必见得。”

    朝中如今又暗流涌动,恰好证明了如此。

    “青萍浮于江河之上,有风吹来,岂会不聚成团?”皇帝感慨道,“朕思来想去,朝中此风盛行不止,处决一个两个人,抑或是处决一群人,都是扬汤止沸,治不得根本的。”

    “朕的眼皮底下尚且如此,远在金陵的陪都,散在各地的衙门,只怕更甚。”皇帝最后言道,“朕以为,或许是选官用人出了差错,高位者大权在握,下头的人则纷纷附庸之……倘若能变一变举才选官的规矩,兴许能改一改这样的风气。”

    说得直白些,不改朝廷风气,一个河西派倒下,多年以后还有另一个河西派爬起来,周而复始,大庆身陷党争之中。

    皇帝望向裴少淮,显然,这样的重任要落在他的肩上。要办成此事,谋略、胆识、远见缺一不可。

    裴少淮心中明白,若真要追寻事情的根本,其实是因为君主集权,从而衍生的官僚做派。

    但远离身处的世道去谈这个,无疑是空中楼阁。

    身处天子座上,能反思至此,已是千古难得的明君。久居皇宫之内,却能推测到金陵的局势,不被臣子的巧言遮了眼,又说明皇帝权术计谋了得。

    裴少淮甚至觉得,若非自己与皇帝同向而行,以皇帝的御人之术,哪怕他活了两世,也未必能及。御人之事,不同于学问见识。

    “朕决定,先从京察大计开始动手,伯渊,你可愿担此重任?”皇帝问道。

    裴少淮暗诽,瞧这问的,愿不愿意,官职不都已经落到自己头上了吗?

    他很愿意以微薄之力,推着这个世道往前一步,遂应道:“臣愿以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。”承了下来。

    皇帝又想起少詹事一职,他对裴少淮道:“入詹事府一事,伯渊你且无需有压力,朕本不想让你过早与东宫接触,免得受百官非议,乱你心神。只是吏部既然提了,有这么个机会,朕觉得让你与太子接触接触,以太子那样的性情,对他也是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说出此话,无疑把裴少淮当极亲近的臣子看待了。

    说是“托付”则有些过了,毕竟皇帝如今还不算年迈。

    皇帝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画上,“上好本,则端正之士在前”,叫裴少淮知道,皇帝亦有慈父的一面,只不过鲜于表达罢了。

    泉州关银流入东宫一事,皇帝是知晓的,皇帝如此态度,其实也给了裴少淮一些暗示——皇上从未想过要换储,太子即便有错,错的根本也不在太子身上。

    裴少淮了然,皇上登基以前,因先帝不喜,深受嫡庶长幼之争。如今换了个位置,由己及子,皇上岂忍心让太子遭受自己曾经的磨难?

    只要太子无大错,皇上就不会动他。

    裴少淮应道:“微臣知晓了。”

    皇帝从棋盅里重新拾了一颗棋子,欢颜笑道:“下棋下棋。”

    他正准备落棋,裴少淮抢了一步,提醒道:“陛下,一码归一码……这一手轮到微臣了。”可不能耍赖。

    皇帝啧啧感叹道:“这便是旗鼓相当的乐趣呀,步步必争,毫不心慈手软,除了伯渊,没得别人了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一时竟分不清此话到底是褒是贬。

    这一局棋下完,中途归来的萧内官这才入殿,对皇上道:“陛下,方才皇后娘娘差人过来,说是皇后亲自做了几道小菜,请陛下过去尝尝。”

    皇帝见裴少淮还在,一时有些为难。

    裴少淮当即说道:“皇上,府上妻儿还在等微臣,微臣也当回去了。”不叫皇帝为难。

    “那今日便先这样罢。”皇帝道,“萧瑾,你替朕送送伯渊。”

    “老奴遵命。”

    出宫路上,裴少淮与萧内官也算是老熟人了,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些小事,不知觉便到了宫门外。

    临别时,萧内官说道:“陛下今日传大人入宫觐见,原是要留大人用膳的,还特地叫御膳房添了几道菜,只是这中途坤宁宫那头来人传了话。”

    从前相处的时候,萧内官温温和和,是从不僭越主子的事的,所以今日提了这么一嘴,让裴少淮觉得格外突兀。

    尤其是这话里藏着些对坤宁宫的不喜,这可是内官们的大忌。

    裴少淮面不改色,没应此话,谢道:“有劳萧内官相送了。”

    萧内官知晓自己失了言,笑笑圆过去,道:“老奴便送到此,裴大人慢走。”

    归去的路上,马车里,裴少淮深思着。

    兴许正是皇后的突然“出现”,让裴少淮又想起了远在饶州府的淮王。

    太子无大错,则不会失了东宫,若是太子有大错呢?

    裴少淮原想远远站在岸边观望,如今不知觉地,竟已身在浑水中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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