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了娘亲的应允以后,  裴云辞一溜烟儿跑回了书房,取来书卷诵记。

    听着稚雅娇娇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,诗句停顿已有板有眼,  杨时月笑笑,  素指将丝线缠好,  把针线箩递给了身旁的丫鬟。

    一旁的陈嬷嬷笑呵呵夸了一句:“咱们辞姐儿跟小姐少时一般,都是好学的。”

    杨家是京都书香门第,家中小辈,不管男女,  皆是有西席先生教导蒙学的。

    陈嬷嬷的话让杨时月回想起未出阁前——对待学问,她确实是带着敬畏之心的,读书习字时用了心也吃了苦,  连祖父都曾夸过她的诗颇有几分灵性。

    然扪心叩问之下,杨时月自认,  她即便用心读书了,也只是读些隽雅的诗词,了解古来史事,  从中品悟德行雅意,而从未想过要研习经义文章、参加科考乃至取得功名。

    一来所求不在此,  二来功名于女子而言是天方夜谭。

    不仅是她,  杨家的女子们,似乎也没听过有哪个立志于四书五经的。

    “小风像她父亲更多一些。”杨时月应道。

    莫看平日里多是杨时月管教着他们,可这两个小的,  志向品性皆是朝着他们的父亲长的。

    “倒也是。”陈嬷嬷应和道,“等辞姐儿年岁大些,  再习女工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杨时月却道:“且看小风所喜罢,  总之她是个品性好的,  愿意学便自己来学了。”她的这两个孩子,都不是需要严管约束的那类,又道,“若是不愿意学,也可作罢……往后,我这个当娘亲的,替她留几分私心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石桌之上,几株盆栽的茉莉花,盈盈素花骨,小葩似玉雕。

    清风一吹,频频送香来。

    杨时月笑笑,若有所指地感慨道:“总也有那知春而不绽,不愿斗芳菲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色未降,裴少淮从州衙归来,一对儿女便又到他跟前比起了背诗。

    小风今日下了一番苦力气,一口气背了七八首,略胜哥哥一筹,得了父亲的夸赞。

    晚膳过后,屋内已备好沐浴的热水,屋内氤氲着一股朦胧的水汽,杨时月帮着丈夫宽衣的时候,复述了白日里小风的话。

    她道:“志向是好的,可我也怕她是竹篮捞月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穿着素色内衬,怔了怔,略一想又了然——两个孩子年已四岁,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。

    “我省得了。”裴少淮应道,说了自己意见,“她若无心于学、不善于学,你我当父母的不能太过为难她。相反,她若有心于此,又尽心尽力,你我也不能拘着她。”

    “人难免被世道所拘着,却不能被自己的心给拘了。”裴少淮分析道,“小丫头年岁还小,兴许还不懂什么是科考、什么是功名。”

    在皇权的世道里,要凭空开设一个女子科考,是一件极难、甚至希望渺茫的事,但裴少淮也不希望就此堵了女儿的念想。

    “妾身同官人想的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在给丈夫褪下内衬时,杨时月发现肩上压了两道紫青的痕,心疼问道:“官人肩上怎生了两道痕?”

    裴少淮自己都没注意道,侧头一看,自嘲说道:“果然是力气活做少了,不是这把好手。”原来,今日到乡里巡看的时候,在一个老叟家里,正巧遇到了初夏的急雨,大家伙帮着老叟把晾干的柴捆抬进柴房里,裴少淮也搭了把肩。

    他的身形有些瘦,倒也还是结实的,只不过没挑没扛过,肤质又偏白,才留了紫痕。

    杨时月嗔怪道:“省得自个没做过力气活,还逞这个能。”

    “当父母官,衙门里的事要做,百姓的寻常事也要做的嘛。”

    杨时月取来厚巾帛,过了烫水之后,仔细给丈夫热敷了好一会儿,发现是右肩,又道:“等你下笔书写公文时,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池蛙鸣初夏,疏星映朱窗。

    裴少淮换洗好后,如往常一般到书房里看会书、处理处理公务。

    不多一会儿,小风探了个脑袋出来,唤了一声:“爹爹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将簿子放好,撂了毛笔,才应道:“过来罢。”

    小风踩着椅子往上一蹬,坐在了书案上,与父亲相对坐着,动作娴熟很是连贯。

    本是父女间的日常叙话,可裴少淮想起了妻子方才所说的话,便问道:“小风,你跟爹爹说说,你喜欢状元簪花,是因为想读书长见识,还是想科考当状元?”

    小丫头晃着腿,道:“爹爹,这有什么不同吗?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同。”裴少淮解释道,“读书是自己的事,以小风的聪慧,只要肯努力,必定能有一番学识学问,写得好文章还才名外扬。可若想当状元,是要参加科考的,一步步考上去。”

    小风想了想,道:“我想和哥哥一起读书,像爹爹一样得状元。”

    这个世道里,女子是科考无门的。

    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后,裴少淮放缓言语,如实同小风说了现实,末了,道:“不管是扬才女之名,还是专程为你开设一科,让你的才智能够有处施展,这些都不是太难,难的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愿,你能堂堂正正参加科考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并不奢求女儿能听懂,但他还是说了。

    “我就想得状元,明明今日我背书刚赢了哥哥。”小风噙着泪光道,“爹爹,就不能改了吗?”

    “能改。”裴少淮点头,“但需要很久很久。”

    “要多久?”

    “等到爹爹头发白了、走了,等到小风头发也白了,还要往后。”

    小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,很多话她听不明白,但她听明白了难以得状元。

    看到女儿掉泪珠子,裴少淮心里一时软,险些要开口应承、许诺,但还是忍了下来。他把小风抱下来,放在膝上,同她说起了三姐、四姐幼时的事。

    小风两眼留着泪痕,安静依在父亲怀里听“故事”。

    她听完故事,似懂非懂,但心情好了许多,夸赞父亲道:“还是爹爹得状元最了得。”哄得裴少淮开怀大笑。

    “你爹爹只是在世人既定的路上,走到了很远。”裴少淮点拨女儿,道,“但你三姑四姑,她们走了一条世人还没走过的路。”

    看到外头夜已经很深了,裴少淮把女儿抱回房间,哄道:“夜深了,小风该睡觉了。”又仔细给她掖了掖被角。

    今晚这些话,不能等小风懂了再去说,而应该是跟她说了,等她慢慢去懂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翌日大早,裴少淮还在房里冠发,便听到小风过来敲门。

    只见小风怀里抱着几卷书进来,撅着嘴对裴少淮说了一句:“爹爹,我想好了,我还是要读书。”

    此话直接乱了裴少淮的心神,让他私心汹涌——缘何让他能有如此儿女,却又是在这样的世道里。

    等到小风出去后,妻子替他把官服扣上、戴好乌纱帽,他才恍恍平复下来。

    在去州衙的路上,裴少淮想明白一件事——这是女儿的答案,其实也是他的答案。

    古来今往,世人所求的天下大同,等到裴少淮头发白了、身躯入土了,等到他的子孙也头发白了,兴许也只是稍显苗头。

    难道因为如此便不去做吗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南下的风,最早要等入秋才有,所以南巡水师迟迟不到。

    水师未到,皇帝的圣旨却到了。

    这日,燕承诏骑着快马来了一趟州衙,大步走入裴少淮的衙房,从腰带上抽出一卷圣旨,扔在了裴少淮的案上。

    裴少淮没急着展圣旨,而是道:“燕缇帅也三十好几的人了,做事怎反倒没有以前稳妥了?”

    燕承诏身上充分说明了一件事,再冷冰冰的人,在熟人面前也是有另一面的。

    又道:“我记得燕缇帅以往之谨慎,即便是翻墙出宫,也满口说自己是宫外当值,不是无事闲游。”

    “才过的三十,怎就成三十好几了?”燕承诏挑挑眉末,又言,“皇上来旨,我便不读了,裴知州自个看看罢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依旧没有展开,猜道:“皇上宣我们初秋回京?”初秋是最末一趟南风。

    “你早猜到了?”

    “年初时,朝廷从山西长治抽调李大人赴任同知,我便猜到了。”裴少淮道。年初那个时候,诸事已平,开海进入平顺阶段。

    长治县得名于“长治久安”一词,此地地势险要,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,能在此地任正官者,非能人不可。

    长治县的知县往上再提一提,要么当了潞安府知府,要么回了京城,而朝廷竟舍得把这么一位能人千里迢迢调到闽地双安州来。

    若只是为了给裴少淮找个副官,江南之地多的是六七品官,何须舍近求远从北地抽调,此事已显露了皇帝的心思。

    从这段时日与李同知的相处来看,皇帝为裴少淮选的“接班人”也确实合适、稳妥。

    再者,京外官三年一考满,京官六年一考察,今年岁末恰逢京官考察,皇帝许是对裴少淮有几分私心,便提早一两月让裴少淮回京了。

    不然下回京官考察就是六年后了。

    因为离回京还有段时日,裴少淮心头还没什么离愁别绪,心情颇为平静,他问道:“燕缇帅也一同回去罢?”

    燕承诏点点头,但接着又说道:“不过,到了应天府后,要顺着水路往上走,去一趟武昌府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神色一凛,武昌府不偏不倚正是那位楚王的藩地,去的人又是燕承诏,自然是关乎宗室之事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开口问是什么事。

    燕承诏看出了裴少淮的心思,主动说道:“虽有些不光彩,却也不是什么秘密,与你说说也无妨。”便简略地事情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原来,自打太仓州那档事之后,皇帝发现楚王上位之心不死,便断了他私下串通的所有势力,让他有心也无力使。后又把楚王府里的官员,里里外外全换了个遍,牢牢盯紧了楚王。

    楚王燕松被“囚”于武昌府中,已不成气候,便消停过了这么些年。

    皇帝没再找楚王的麻烦,却不想楚王世子竟是个极不长进的,府里头自个生出了麻烦来。

    楚王有个宫人名为刘七儿,殊色美貌,颇受楚王宠爱,荒唐世子趁着楚王不在,竟让属下把刘七儿骗到了自个堂中烝之……此为其一。

    其二,世子在端午节游看龙舟时,又看上了青楼女子连幺儿,又瞒着楚王,令奴仆偷偷把连幺儿抬进了楚王府。

    世子如此不长进,楚王知晓后,一气之下,竟把长史司的官员喊来,言说要上旨宗人府,废了他这个世子,父子间因此离了心、生了恨。

    楚王欲处置世子院里的恶奴,不料被这些恶奴先一步知晓了,出言撺掇世子,准备在上元节观灯夜,趁着长史司不察,毒杀楚王,假意楚王是中风而亡。

    到了这一夜,楚王在庭院雪洞里用宴,才尝了一口菜,发现味道有异,放下了筷子,打算传呼灶房里的人问话。

    恶奴见事情生变,遂将楚王绑在了椅子上,手执铜瓜击打楚王头部。

    等到楚王随从呼救,府上守卫、长史司官员赶来时,楚王已身死铜瓜之下。

    更令人胆寒的是,众人冲入雪洞之时,世子竟手持长鞭,正在抽打楚王身骸。

    裴少淮听完,只觉得浑身恶寒——都说皇家宗室无亲情,可楚王府里的这一事变,何止是无亲情,只怕是仇家都未必能有如此狠心。

    “此事当真?”

    “裴知州觉得玄乎?”燕承诏道,“楚王府的官吏都是换过的,他们岂敢瞒报,此事应该不假。”

    稍稍平复心情之后,裴少淮又问:“燕缇帅此番过去,只是处置宗室之事?”

    “圣旨里都有写,裴知州怎就不打开看看?”

    裴少淮这才打开圣旨,当看到皇帝让燕承诏趁此机会,仔细清查楚王府的田亩,将其侵占的田地归还当地老百姓时,他才明白此事为何非燕承诏去办不可。

    燕承诏又道:“户部的人已经从京都启程,应当比我先一步到武昌府。”

    若论藩地,江南丰产之地皆无藩王,顺数下来,就属楚王就藩的武昌府最是物阜民丰了。楚王府事变,确实是一个清算田亩的大好良机,连楚王府都被清算了,那些大大小小的亲王、郡王,自也有清算的时候。

    可以看出,皇帝下了很大的决意。

    再结合少津上奏改马政、收回放牧草场,皇帝委派兵部、太仆寺去办,裴少淮对于当朝天子的贤明,又多了几分敬意。

    裴少淮卷起圣旨,起身与燕承诏说道:“那你我便遵听皇上旨意,分头将此地未竟之事妥当安排好,再启程回京罢。”

    “理应如此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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