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班头听命安排了饭局,  带“表兄”与大人相见。

    双安州地处闽东南,既有山地绵延,又有河水蜿蜒,  还东临沧海,注定盛产山珍、海味。

    茶笋山木饶遍天下,  鱼盐蜃蛤匹富青齐。

    并非虚言。

    此时,  桌上菜已上齐,鸡汤汆海蚌汤汁清醇,姜母鸭香气浓郁、色泽诱人,  又有嘉禾屿经典素菜“半月沉江”……包班头备菜,倒也颇费了一番心思。

    一坛武夷山的窖酒已敲开封泥,  酱香弥漫雅间。

    这样的佳肴美酒,  房内二人却全无心思,  眉头紧锁,  担忧之色露于言表。

    “三哥,我这般偷偷摸摸回乡,怎会冷不丁被官府注意到……官老爷是不是识破了我的身份?”

    说话的人瞧着比包班头还要老一些,即便穿了一身新衣,  也掩不住风吹日晒的肤色,黝黑而粗糙。

    明明身形孔武,一双手却急得无处安放。

    包班头心知,此事皆因自己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嘴,  他不敢说出来,  只能编排道:“老九,你请全村人吃席的事,  这样大的阵仗,  岂能瞒得过官府?”

    包老九又道:“这十里八乡的,  也不止我一个‘经商’回来请吃席,怎偏偏就盯上我了呢?”

    包班头看了看时辰,劝道:“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,还是想想一会儿当如何回话罢?”知州大人也差不多该到了。

    “若是官老爷问起‘生意’的事,我可如何是好?伸头是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不让活命了不是……”包老九忧色更甚。

    包班头犹豫许久,也未能给出个法子来,只说:“一会儿随机应变罢,知州大人性子还算亲和。”并不暴戾。

    正此时,包班头透过窗,看到大人的马车徐徐而来,停在了酒肆跟在。

    随后是不急不缓上楼的步履声。

    裴少淮今日穿了一身圆领青袍,腰挂玉玦,手持折扇,因为过于年轻,冷一看过去,只觉得是个风度翩翩的富家读书郎。

    偏偏那温温和和神态、眼神,愈发叫人琢磨不透。

    包班头赶紧换一副笑脸迎上去,喊道:“大人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寒暄坐下,房门紧闭,连阁楼窗户都锁上了,屋内寂静无声,包班头只好斟酒、布菜,说道:“大人尝一尝这坛福矛老窖。”试图打破这样安静的僵局。

    “兄台如何称呼?”裴少淮问道。

    “粗人一个,在家里排行第九……官老爷可以唤某为包老九。”面对官府老爷,即便只是一个文弱书生,包老九也透露出天然的惧意。

    裴少淮单手举起酒盏,道:“喝一盏?”

    包班头、包老九赶紧双手端起酒盏,相碰,酒水外溢,再一口饮尽。

    几盏之后,醉意初显,裴少淮这才说道:“包九,你也瞧见了,我今日着便服而来,不是来为难你的。”往前探了探身,又道,“我听包班头说,你在外地做生意,与你做生意的……是王矗还是徐雾?”

    王矗和徐雾,闽东海外最大的两个海盗头目,都是大庆人。

    包老九喝了几盏酒,身子本应发热,此时手心却在冒虚汗,他望向包班头,等着包班头帮他解围。果然,这位官老爷知晓了他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大人问你什么,你就如实答……大人说了不会为难你。”事到如今,包班头也只能这般说。

    包老九咂巴嘴,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应道:“王……王矗。”

    既然已经说开了,裴少淮便直接进入主题,说道:“今日寻你过来,是想向你打听些消息。”

    椅子拖响,餐桌摇晃,只见魁梧的包老九蓦地跪在裴少淮跟前:“官老爷,你就饶小的全家一条生路罢,不是小的不愿意说,而是……小的只要透露半句,不但小的活不成,小的老母老爹、两个还未长成的小子,都会没有活路的。”

    这卖命的钱,不只包老九一个人花了。

    包老九以为裴少淮要问王矗藏匿在哪座岛上,手下有多少人、多少船……这一类消息。

    新官上任三把火,他以为裴少淮要先拿王矗开刀。

    一旁的包班头也神色怔怔,吓出一身冷汗,似乎也这般认为。

    裴少淮让包班头把包老九扶起来,折扇轻敲木桌,说道:“你以为我要打探王矗窝点的消息?”他摇摇头,露出一丝无奈,自嘲道,“且不说我有没有这份心,纵是我有此意,我也得有人有船才行。”

    海盗与地方氏族勾结,麾下人手又都是当地人——既有人出银子养着他们,岸上的族兄族弟又会给他们传递消息,关系错综复杂。

    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,现在都不是清算海盗这笔账的最佳时候,裴少淮自然不会这个时候捅马蜂窝,让本就已经够乱的形势更乱。

    屋内寂静,顿了顿,裴少淮才继续道:“朝廷颁发海防赏格,擒斩真倭,普通倭贼一人赏银十五两,倭寇贼首赏二十五两,渠魁五十两……而流浪海外的大庆海贼海盗,擒斩一人不过三五两银。你们说说,若论功绩,是合力擒斩倭寇合算,还是自相残杀合算?”

    包班头与包老九你看我我看你,半晌才明白过来。

    “官老爷想要擒捕倭寇?”包老九说道,“那些倭人可凶得很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只管说知晓多少倭人的消息。”裴少淮道。

    如何对付倭寇,不是包老九考虑的事情。

    裴少淮问:“依你所知,王矗是否憎恨倭人?”

    “自然憎恨。”包老九回了些胆气,说话也顺溜了些,他说道,“倭寇做事极不道义,海上遇见商船,一律杀尽抢尽,他们抢了商船,我们的‘买路财’自然就少了。”

    又道:“倭寇上岸后,还会掠夺平民青壮,把他们带回岛上做苦力……有一回,老大派人出船护商,不幸遭遇倭寇,整船的兄弟被掳了去,半年之后才有一个兄弟侥幸逃了出来,说起这番经历,我等才晓得倭寇岛上是何等的人间炼狱。”

    不但杀人越货,还俘虏百姓当奴隶。

    有这样的矛盾在,海贼们自然也是憎恨倭寇的。

    裴少淮了然,又问:“你们可辨别得出何人是倭寇?”

    “这个简单。”包老九说道,“若论船只,某在海上曾远远见过倭船,当真是吓人。只见船头有人头戴白巾,手执折扇,动作诡异,没一会儿就见到风浪大起……后来兄弟们商讨时,才知晓那是倭人在施展幻术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心想,倭人战国时代军队的指挥方式,正是以扇子指挥作战。

    想来是被误当作是幻术了。

    此事便也说明,前来大庆作乱的并非普通的倭人,而是有组织、有预谋的倭国倭军。

    只有正规军才会在船头用扇子指挥。

    无怪倭寇上岸后,往往能够以寡击众,战力卓绝。

    包老九又道:“若是岸上辨认倭人也不难,他们凸头鸟音,言如鸟语,莫能辨也,行路方式如木偶,处处与大庆人有异。”

    包老九怕裴少淮轻敌,提醒说道:“官老爷千万莫小看这些倭人。”他扯开袖子,臂上露出一道长疤,接着道,“倭人双手握刀而斗,十分凶狠,一旦打起来不顾死生,三尺钢刀,赤体而舞,我等的武器根本挡不住……若不是有兄弟从身后捅了那倭人一刀,倭人失力,这道伤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。”说起这番经历时,包老九仍是一阵后怕。

    裴少淮一直安静听着,不曾插话,一番话听完,愈发心有胜算。

    他最后问道:“你可知海外倭寇藏匿于何处?”

    包老九答不出来,他不过是王矗麾下的一个小贼而已,哪里能知道那么多。

    “那今日便先问到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桌上佳肴还剩大半。

    “某已经应答了官老爷的话,还望大人说话算话,莫要为难小的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,推至包老九跟前,说道:“把信交给你们老大,你自能活命。”他给海盗头目王矗写了一封信。

    包老九眼眸黯淡下来,迟迟没有收下信笺——他替裴少淮传信了,岂不正说明他与官府沟通了?他哪里还有活路?

    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顾虑,劝慰道:“你若是传信,尚能在中间当个信使活命,你若是不肯,你今日前来见我,纸岂能长久包得住火……你自己选罢。”

    这是从“私”来劝。

    裴少淮又从“公”来劝,他道:“尔等长久居于闽地,应当比本官更加清楚,每年春末夏初,海上盛行东北风,倭寇从萨摩洲乘风而来,是防倭的‘大汛’。等到九十月时,也偶有东北风,是防倭的‘小汛’……倭寇今年初夏不曾前来扰民,等到入秋之后,百姓丰收,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。”言下之意是,倭寇极有可能秋后前来袭扰。

    “眼下离入秋没有几个月了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质问包老九道:“你躲在岛上自然能安然无恙,可这岸上,生你养你的村镇乡里,你请吃席的老少百姓,谁人能护他们安然无恙?”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么怯懦,能留有几分气魄在。

    如若包老九不敢传信,裴少淮还会另寻法子联系王矗、徐雾。

    只要绳子还牵在大庆岸上,只要他们也是憎恨倭人的,就能为裴少淮所用。

    裴少淮再次表态道:“本官到任,现在清算的是倭人的账。”

    “家里”的账,往后再说。

    包老九低头琢磨了许久,最后才将信笺收入袖中,言道:“某替大人传信。”他还有其他条件,说道,“某出海上岛以后,七日内若是没有传信回来,请大人护我一家老小周全,他们是无辜的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现在不知如何定义“无辜”这个词,但他答应了包老九,道:“本官言出必行。”

    包老九来时偷偷摸摸,如今袖中藏着一封信,既成了事实,他便大摇大摆走出了酒肆,不再怕被人看见。

    随后,裴少淮亦登车离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包老九出海归岛,隔日,州衙有人击鼓鸣冤,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。

    初听时,似乎只是在争两个孩子的抚养权,仔细一琢磨,才知与海外“做生意”那群人也有关系在。

    案情是这般的,击鼓鸣冤的是一名妇人,二十七八岁,她外出“做生意”的丈夫已经三年没回来,了无音讯,只当是人已经没了,她便想带着两个儿子改嫁。

    两个儿子一个十岁、一个八岁,都是半大小子。

    寡妇带着儿子出嫁,看似拖累,实则多得是人家愿意娶——娶嫁之后,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,这样的年岁可以当半个大人用了。

    难的是夫家人屡屡拦阻,不肯让妇人把两个小子带走,说是不能让孩子改姓。

    裴少淮问话孩子的祖父祖母,道:“你们的儿子去何地、做何生意,又往家中捎过多少银子?什么生意值得他这样抛妻弃子?”

    两个老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,只哭诉道:“大人,地里不养人,他也是没得办法……”

    裴少淮又问:“方才吕氏说道,你们的儿子出发前曾言,若三年不归,吕氏可自行改嫁,儿子也随嫁改姓,可有此事?吕氏拿出来的契书,你们又认不认?”

    契书上有乡绅们的签字,是做不得假的。

    裴少淮相信,只要去仔细去搜一搜,双安州的百姓人家里,这样的契书并不少。

    “大人,话虽如此,可两个孩子终究是他爹的根啊,这个妇人也太狠心了……”

    妇人红着眼哭诉道:“大人明鉴,孩子留在家里,若是能吃饱饭,有条正经的活路,终归是夫妻一场,奴又岂忍心把他们都带走?”和许多“做生意”的人家一样,吕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,两个孩子上头还有大伯在。

    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经过,他问两个老人道:“你们的儿子出去,是为了给妻儿寻一条活路,你们点头了。如今吕氏带着两个幼子改嫁,也是为了寻一条活路,你们又岂有摇头的道理?”

    出海为盗,就说明他们默许了这个结果。

    此事很难论断出谁对谁错,因为错的是这个世道。

    裴少淮将两个孩子判给了吕氏,准予改嫁。

    围观的百姓很多,判词一出,褒贬不一,裴少淮一击镇木,洪声说道:“现如今九龙江江口不限渔船捕鱼,渔船见多,凭着一双手多得是活计在,若是不想让妻儿无奈改嫁,幼儿随嫁改姓,出去‘做生意’的人,还是尽早回来为好,言尽于此。”

    机会一点点放出来,岸上“船绳”自然会慢慢收紧,终有一日会回航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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