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君择贤臣为佐, 贤臣择明君而辅。
那丝缂圣旨在烛下熠熠生辉,裴少淮岂会看不到,他又岂会不明白皇帝的意图与试探。他故意视若未见, 未开口领赏,是不想让“臣子辅君”的关系变成“臣子奉君”。
所幸,皇帝最后送了一盏灯出来。
今夜的棋局下得不那么酣畅淋漓, 却能叫皇帝明白他的心迹, 免得猜疑积如冰山,一朝分崩离析。
……
福山后峙,秀出云烟。
紫禁城属于玄武之位, 自然要靠山而建, 以山为龟盾。
中轴线上、紫禁城后,这座浑圆厚实如龟背的山体,称之为“万岁山”。钦天监的观星阁就建在万岁山上,仰可观望星汉灿烂,俯可一览皇城灯火。
今日难得晴空,吴监正带着孙儿登上观星台, 准备为裴少淮南行占卜。
选在昏日西落, 夜幕初降时, 观望东边星宿初升,择此时机占卜, 即为“昏见”。
夜色渐浓, 不见月升, 吴监正迎风东望,静待第一颗星辰亮起, 一缕星色映入眼眸, 吴监正略有些惊诧。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, 再次仔细观望,问孙儿道:“见轻,方才可是大火商星先亮?”
那十余岁的少年,名为吴见轻。他视力更佳,确定道:“祖父,确是商星先亮。”
东为青龙,商星位于青龙心房之下,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,也称“龙星”。
“祖父,星象何解?”
吴监正未答,只道:“先起卦。”
“是,祖父。”八卦算定,少年郎道,“祖父,是巽卦。”巽为风,属木。
话音刚落,少年郎又急着说道:“不对……是履卦,主卦为兑卦。”
吴监正松了一口气,说道:“天佑大庆,能臣见世,国泰民安。”
商星在龙心,熠熠在东,可以是奸人当道,也可以是贤者辅君。
《易经》六十四卦,世人最熟识的是“乾卦”和“坤卦”,因为这两卦的象传为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;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。
今夜占卜的卦相亦有象传,巽卦为“随风巽,君子以申命行事”,履卦为“步泽履,君子以辨民安志”,全文为“上天下泽,履;君子以辩上下,定民志”。
“走吧,入宫觐见,向皇上如实禀报星象、卦相。”吴监正说道。
下山时,吴见轻看到祖父面带喜色,遂问道:“今夜占卜,祖父为何如此高兴?”
吴监正特地停下步子,对孙儿认真道:“见轻,天子为君主,自然偏喜巽卦。于天下而言,则是履卦更为难得。”他解释道,“履,步履而行也,人以步履行天下,何其坦荡荡。辩上下,定民志,始有惠泽万民。”
吴见轻年少,似懂非懂,先记于心间。
他又问:“卦相好,则如实上报,若是卦相不好,与民相悖、与天下相悖,又当如何?”
“天随人意不常有,天不随人意时,则成事在人。”吴监正说道,“见轻,你要记住,尽信卦则不如不信……这天象是死的,而人是活的。”
“孙儿记住了。”
……
“微臣拜见陛下。”
“吴爱卿请起。”
御书房中,吴监正欢喜向皇帝禀报道:“卦相大吉,百姓有福,微臣特来禀报。”
皇帝亦喜,问道:“伯渊此行如何?”
“商星生辉,兆示陛下得忠臣良辅,先卦为巽,臣听君意,后卦为履,能臣为民。”
吴
监正详细介绍了巽卦,不经意间,屡次提及“忠良”。说及履卦时,则简略带过。
皇帝大喜,令吴监正未能料到的是,皇帝竟说道:“这‘履卦’才是主卦,不可喧宾夺主。”
又下令钦天监明日早朝宣报卦相,以示群臣。
“微臣遵旨。”
……
另一边,伯爵府上下忙碌,紧锣密鼓为裴少淮准备南下的行当。
各类日用器具、衣物药物,无微不至。最夸张的是小南小风的衣物、玩具,从一岁到十岁要穿的、要用的皆备齐了,光他俩的就装满了两车。
林氏犹担心准备不足,对裴少淮说道:“这一车是几个大姑给正观、云辞送来的,每一样都是仔细挑过,南下之后都会用上,须得都带上,另一车则是我与亲家母一起准备的……若不是时日太紧了,还可再准备得周全些。”
每回总是说着说着,又忍不住红了眼。
裴少淮反复安慰道:“路途虽远,但行程都是安排妥当了的,又有燕缇帅领军随行,母亲莫要担忧。”又言,“路上孩儿每到一个驿站,都会书信报平安的,母亲放心罢。”
林氏怕儿子南下无人可用,又让申二和张管事两家跟随南下。
杨府那边亦是如此,担心杨时月年轻、照顾孩子经验不足,特地安排仆从随行。
一直到临行前一天,裴家与姻亲各府间,马车仍来往不断,长辈们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,生怕他们忘了。
……
谷雨时节,南北运河冰雪尽融,渡口开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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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恰是吉日。
裴少淮与燕承诏启程南下。与家人分别的话,早在入朝前说完,两人换上新官服,今日从宫中出发。
太和殿前,声势浩大,吏部宣旨,高喝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昭曰……合同安、南安二县为直隶州,朝廷直辖,赐名双安;改中左千户所为嘉禾卫。”
裴少淮任双安直隶州知州,另赐“开海使”,燕承诏暂管嘉禾卫,兼任卫指挥使。
“开午门、端门、承天门——”
三门连为一线,裴少淮与燕承诏由此出宫。时过四年,裴少淮没想到,自己又一次“享受了”由此三门出宫的待遇。
一个五品官员外任,竟能有如此殊荣,想来大庆唯此一例。
两人一文一武,并肩出宫时,燕承诏戏说道:“托裴知州福,燕某能有此机会从中线出宫。”听得出来,这位冷冰冰的燕缇帅,此时心情很是不错。
“燕指挥是第一次?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燕承诏应道。若无大事,午门、端门和承安门三道门不是随随便便会开的,更不是臣子随便能走的。
“裴某不才,中状元的时候走过一回,这已经是第二回了。”裴少淮一副正经的神态,说着“嚣张”的话,又道,“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燕承诏默言。
“与此相比,我还是更羡慕燕指挥翻墙出宫、翻墙入宫。”即将一起共事数年,说话总是要随性些才好。
“……”
渡口外,南下的官船渐行渐远,在春日河雾中渐渐模糊不见。御书房里,皇帝案上摆着一碟苏式糕点,香气诱人,皇帝坐在案前,盯着糕点怔怔出神,久久不动。
“陛下,糕点凉了,老奴换一碟新的来。”
皇帝回过神,应道:“不必了。”他并没有什么胃口。
皇帝透过正门南望,喃喃自嘲笑道:“两个棋篓子都南下了,只剩朕一个棋篓子在宫中
了……”
……
……
船只沿着水路南下,一路顺风,平稳无阻。
沿河不时停歇两日,上岸见一见各地风情,使得漫长的行程少了几分枯燥。
小南和小风一岁多,每日到处跑动,总不觉得疲惫,纵使在船上,也总觉得事事新鲜。
某日,小风跑回厢房找到杨时月,奶声奶气道:“娘亲……要用膳。”
杨时月听着女儿的话,总觉得有些怪怪的,却又说不出哪里怪,问道:“小风饿了?”
小风点点头。
一旁的小南仰着头,也跟着说道:“娘亲,娘亲,小南……亦如此。”
杨时月噗呲笑出声来,她反应过来,这不正是官人平日里说话的用词、神态吗?心里猜想,小南和小风正当学说话的年岁,裴少淮在船上闲来无事,自然每日陪孩子玩,这一来二去的,小南小风便把父亲说话做事那股文绉绉学了去。
一时又好笑又好气。
这日,官船停靠岸边,燕承诏从另一艘船过来,打算找裴少淮闲叙。叫人通报后,还没见裴少淮走出来,却见两个小团子颠颠从房里跑出来,见到燕承诏一副冷脸,小团子们显然怔了一下。
但马上——
“来者何人?”小风道。
“报上名来。”小南道。
燕承诏忍不住笑出声来,正想着怎么回应,正巧裴少淮出来,蹲下教两个孩子道:“小南小风,叫燕世伯。”
“燕世伯。”
燕承诏笑着回应了两个小团子,又“取笑”裴少淮说道:“裴大人该不是已经教孩子诗词歌赋了罢?”
裴少淮愣愣不明白,问道:“燕缇帅何出此言?”
听到一句“何出此言”,燕承诏便明白了,倒也不用专程去教,这位裴大人向来出口便是如此。
读书人果真就是不一样。
燕承诏先行告辞,没一会儿,回去把女儿抱了过来。
小县主出身富贵,很乖巧,却显得有些怯生生的,一直窝在父亲的怀里,不肯撒手。所幸,小风人如其名,像一阵风一样,围着小县主“刮”来“刮”去,很快就俘获了小县主的心。
夜半,孩子回去歇下。
燕承诏与裴少淮在甲板上对坐,望着岸上的灯火小酌,本商量着到了双安州后要怎么尽快安顿,燕承诏蓦地问了一句:“往后,我可以常带意儿过来吗?”
话中的意儿正是小县主。
裴少淮愣了一下,他没想到这样的“小事”,燕承诏还专程问一问,他应道:“这是自然,燕指挥见外了。”
燕承诏苦饮了一盅,望着河面出神,说道:“你知晓,我与内人幼时过得……与常人有异。”他以“有异”二字来形容幼时经历,又道,“我们害怕,这会不经意间影响到意儿。”
裴少淮明白了燕承诏的苦心。
燕承诏叹而无声,只鼻间出了些气息,又道:“正如我与裴大人之间,我的刀是为君杀人的,而裴大人的剑,是为大庆百姓开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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