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姐儿心意已决,  执意出诊,官嬷嬷为她取来玄色斗篷,想借夜色遮掩一二。

    “娘子穿上斗篷,挡一挡夜风罢。”

    按照英姐儿以往的性子,  应是慎之又慎,  这回却道:“不必了。”不管夜风有多大,她都打算光明正大地去。

    马车出行,  随老妇人来到城南一处大宅,  仔细一看,  朱漆大门,  悬挂牌匾,想来在这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。

    随后又入了后院。

    病患李氏不在正房里,而被移至了厢房内,留两个婆子伺候着。李氏的婆母、大嫂闻讯而来,对于怀“胎”卧床的李氏,她们既有所忌惮,  又有些于心不忍,知晓英姐儿出身尊贵,她们疏离又敬重着,  神色很是复杂。

    英姐儿先是打量了病房,  只见窗户紧闭,贴着黄色符纸,  又可闻到浓浓的烟雾弥漫,李氏床头边上摆着一碗,  边沿沾着符纸的黢黑灰烬。

    显然,这家人已经求助过道士、巫士了。

    “开窗通风。”言罢,英姐儿坐下,  开始看诊,又叫仆妇掀开被子,解开李氏衣裳。

    腹下水胀如早孕,轻摁可生痕,腹大而四肢细,肤色暗沉,又伴有发烧。

    把脉时,李氏手间筋掣肉颤,身倦气怯,脉沉弦。

    李氏婆母陪诊一旁,补充道:“白日尚且有些精神,每至夜里,她常神志迟钝、言语无章,时而战栗,时而大惊大惧,不得安宁……”她特地强调夜里,是有些意味在里头。

    英姐儿了然,心中已有了几分打算——此症常见于江南水乡,北地少见。

    想来李氏正巧在游山拜庙之后发症,来得也急,加之因为惊吓、病弱,已有些神志不清,便叫旁人觉得是邪祟缠身。

    英姐儿仔细替她系上衣裳,唤随行的女医徒过来,吩咐了几句。女医徒点点头,随后离去,回了安卿堂。

    此时,一直昏昏噩噩的李氏醒过神来,她本已认命了,听到房内有谈话声,以为是夫家又给她请来了巫婆。她睁开眼,没见到屋内烟雾弥漫,也没有桃枝抽在她的身上,借着灯烛的光,只见床旁坐着一位衣着素雅、眉眼温婉动人的娘子。

    烛光照在娘子发髻上,泛泛生亮。

    李氏端详了好一会儿,虚弱说道:“你真好看。”

    英姐儿应道:“等你好过来,略施水粉胭脂,也会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李氏生母凑过来,握着女儿的手,含着泪水道:“慧儿,这是给你看病的……女大夫,你会好起来的,但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平日里,理应点上一支檀香,与你喝上一盏花茶的。”李氏艰难挤出一丝笑意,说道。

    “往后会有机会的。”英姐儿柔声安慰道,又言,“我平日里也喜花茶。”

    英姐儿起身,走至厅外,几位女眷随之围上来,等待英姐儿开方子,却闻英姐儿说道:“一会儿安卿堂会送来煎好的药剂,且喂她服下,夜间派人照料好,我明早再来开方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省得了,都照娘子说的办。”

    一夜过后,英姐儿再度过来,女眷们正门相迎。

    原来,李氏昨夜服下药剂之后,两便皆通,消了几分肿胀,气色好了一些。

    厅内已经备好纸笔,只待英姐儿写下药方。

    英姐儿见“十枣汤”管效,心中也有几分欣慰,她写下十枣汤的药方,却又不是寻常的十枣汤药方。纸上写道——王吉堂的芜花三钱、盛安堂的大戟三钱、永顺堂的甘遂三钱、令笙堂的大枣十枚[1]……

    这王吉堂、盛安堂、永顺堂、令笙堂,是京都城里有头有

    脸的几大医馆,无人不知。

    英姐儿吩咐道:“务必要白日里,派人撑旗列队到这几个医馆里买这几味药,煎作一钱匕喂她服下,否则,便是病好,也只痊愈了一半。”

    见药方上只是寻常药材,老夫人不明所以,问道:“承娘子恩情,只是如此大费周章,娘子不怕有损名声?”

    英姐儿摇摇头,应道:“若不大张旗鼓,外人岂知她是痊愈于药?”神色略带无奈,又言,“遮遮掩掩的,外人只当我是以巫治病,她亦永远背负游山怀胎的耻笑,又有什么名声可言。”

    “遵照娘子吩咐。”

    半月之后,李氏腹胀消退,已能下床。此事没有大肆相传,却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,尤其是京都各大医馆之间。

    正有人谣言诋毁安卿堂“以巫治邪”的时候,朝中老御医指出:“王吉堂的芜花、盛安堂的大戟、永顺堂的甘遂、令笙堂的大枣,这不正是《伤寒论》中‘十枣汤’的名方吗?”

    众人后知后觉,一对比,果真如此。

    老御医又耻笑道:“京都四大医馆,被女医者嘲笑连‘十枣汤’都不会开、不敢开,只会诋毁安卿堂‘以巫治邪’……此等行径,怕是不太光亮罢?”

    老御医的这番话传出来以后,四大医馆巴不得把谣言全都按下来,结果却是越传越盛。

    安卿堂不动声色,一如往常治病救人,馆内敞亮如初。

    境况在慢慢变化着,使得寒冬里多了几分暖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另一股暖意缘于棉织造坊。

    寒冬时候,寻常百姓家床上盖不起毛毡,更盖不起丝被,只能用干草作垫、草棉作被。草棉絮短,极易结块,御寒效果不好。

    棉织造坊收购棉铃以后,一半用于织布,一半做成了袄子、棉被,因价格公道,如今在北直隶各府很是畅销。妇人若是受雇于棉织造坊,还可以工换被、以工换布。

    同去岁一样,裴家、乔家联手,早早赶制出一批棉布、袄子,献给朝廷,运往九边卫所,分给戍边官兵,以抵御边城寒冬。

    竹姐儿前往伯爵府,描述给妇人们发放工钱的盛况,脸上洋溢着喜意,她道:“外头口口相传,有意入坊务工的妇人越来越多,来年还要在各处继续扩建作坊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未曾见到发工钱的盛况,但他每日散衙路过集市时,看到今年的腊月集市尤为热闹,临近黄昏了,仍有不少农妇入市置办年货,讨价还价声声起伏。

    竹姐儿空手而来,有些不好意思,同裴少淮夫妇解释道:“扩建工坊,推广植棉,再加上给朝廷献棉,发放工钱后,今年依旧没有结余。”甚至还吃进去了不少银子。

    裴少淮心中有数,笑说道:“来年棉铃产粮再涨,便不愁没有结余了。”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。

    推广棉花三年,能有今日这样的成绩,已经很好了。

    且裴、乔两家建造棉织造坊,并非只为了挣钱。令百姓能得安暖,令妇人有一技傍身,远比行商卖货更有意义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腊八日,屋外雪飞天,屋内煮粥绵。

    鹅毛大雪飘飞,街上几乎无行人,林府的马车趁着此时,才敢去往景川伯爵府。

    数年的出海行商,如今的林家早已挣得盆满钵满、家大业大,但裴少淮的大舅——林世运,做事依旧谨慎。

    昔时,他总避着裴家,是因为林家行商的名声不好。现如今,林世运去伯爵府见一见妹妹,依旧避着外人,是因为外甥担负开海之事,他怕别人诟言外甥徇私母亲娘家。

    这些年,林家出海做买卖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。

    裴少淮听闻大舅过来了,便带着小南和小风一起到大堂里拜见大舅。

    大舅头发花白,穿着愈发朴素,又因脸宽身胖,总是眉眼弯弯,而显得十分慈祥。他一见到小南和小风,笑呵呵打开茶几上的檀木盒,取出两把半斤重的大金锁,上头锻刻着“平平安安”几个大字。

    “这是给观哥儿的,这是给辞姐儿的。”林世运给小南小风戴上金锁。

    这大金锁委实有些压脖子,裴少淮看到儿子、女儿像他当年那样,双双伸出小手,在身前端着大金锁,眼神中还带些迷茫——爹爹,为什么给我挂这个?

    一晃好似回到了自己周岁的时候,大舅也给他戴了一把大金锁。

    问候过后,裴少淮让妻子带儿女先回去,他与大舅单独再叙叙。

    林世运这才说明来意,面带着些愁容,说道:“你大表哥、二表哥的船队,又添了十艘海船,这出海的生意眼看着越做越大了。”

    自从林远、林遥出海以后,慢慢地,林家南边的海船从三五艘增至十余艘,又到二三十艘,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添十艘。

    裴少淮明白大舅的意思——看着是生意越做越大,赚得越来越多,可林家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,生意做得再大,总要有本事在后面撑着才行。

    林世运懂得适而可止。

    矛盾在于,林家能停的。“只”新添十艘船,已是林世运一压再压后的结果。

    林世运今日亲自过来,不是为了赚取更多,而是为了稳住林家。他想问问外甥的主意,毕竟外甥在朝中见多识广,比他想得更长远一些。

    “大舅往北做生意罢。”裴少淮建议道,“去做亏本买卖。”

    “北疆边城?”

    裴少淮点点头。

    未等裴少淮细说,林世运思忖了片刻,一口应了下来,道:“我把遥儿叫回来,让他带一半的商队往北走。”林远、林遥,一南一北。

    裴少淮继续道:“把绫罗绸缎、珠宝首饰卖给北元贵族,换他们圈养的宝马骏马,牵回来献给朝廷……林家能成为官商。”

    这比单纯向朝廷献财更有意义。

    裴少淮走到门外,吩咐长帆道:“去请二少老爷过来叙话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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