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少淮开口一声称呼,  奠定了这场谈话的基调——即便同出一宗,裴珏在他眼里也只是裴尚书而已。

    裴珏并不意外裴少淮的态度,明知故问道:“裴给事中这是刚从御书房回来?”语气中仍是端着尚书的架子,  但较之以往,已软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尚书大人有话请说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既不看茶,  也不请座,  打算说完送客。他知晓裴珏有手腕、有本事,与之联手大有助力,  但裴少淮不是非选他不可。

    裴珏与裴璞长得有五六分相似,  但裴珏长期混迹官场,眉目更加肃冷,  便是寻常看过来,  眼神里也带些咄咄逼人。

    裴珏望着裴少淮,  裴少淮不惧与其对视,再次道:“请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数次谏言,目的在于开海,我可以帮你。”裴珏沉声道。

    一个能提出以银抵税,看出朝贡弊端,  敢与楼宇兴抗衡的人,能揣摩出裴少淮的目的,  并不奇怪。

    在裴少淮看来,只需等裴秉盛丈量完田亩、重修鱼鳞册,裴珏就可能告老还乡,  带着一家人全身而退了。他为何要在此时掺和进来?

    这不值当。

    裴少淮没有问裴珏是什么条件,  因为他并不打算与裴珏合作,  只言:“下官遵天子圣言,  为朝廷办事而已,  并无什么所谓的目的。”

    “连天都分黑夜白昼,何况是朝廷里。”裴珏饶有深意言道,又言,“裴给事中很幸运,天资聪慧又有恩师指教,年纪轻轻便习得银钱之法,谏言环环相扣……可这是不够的。”

    裴珏往前两步,与裴少淮并肩相背,低声沉闷道:“不然,邹阁老岂会早早致仕,隐退江南?”在他看来,裴少淮不过是在走邹阁老的老路而已。

    单单靠“明”,是不足以成事的。

    言下之意是,他可以从“暗”里帮裴少淮。

    裴少淮依旧不为所动,亦低声言语:“裴尚书当知晓,自你纵容家人阴损算计同宗长房起,熟视无睹,咱们之间就失了合作的前提,何苦费今日口舌?”

    白发半头貌自衰,裴珏面目色沉,下颌到脖子上的烧痕却发白,愈加触目。

    裴珏不否认,也不辩解。

    若细论恩怨纠葛,此事可以论上数日。

    又闻裴少淮继续道:“再者,裴尚书口中的‘帮’,是真帮,还是奉命行事,裴尚书心知肚明。”磨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,就没有了随心所欲可言。

    裴少淮何必逐末弃本?

    裴珏怔怔没有说话,按照他的脾性,他理应生怒离去,可他却怒不起来。

    裴少淮送客道:“裴尚书请回罢,恕不远送。”深夜再黑,他自可秉烛照明。

    对于二房,裴少淮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。

    裴珏最后还是留下了一番话,他道:“各布政司牢牢把住海港、市舶司,若是不治布政司,朝廷发再多圣旨,也只是一纸空文,一场倭寇动乱就可打回原形。”又言,“朝中亲朋可以为你助力,与之相对,也可成为你的牵扯、把柄。”

    裴珏是一步步爬上来的,见得更多那些腌臜手段。

    他走到了门口,背对着裴少淮,说道:“你祖父若是有你一半的胆识和才华,也不会叫我耿耿于怀,计较至今。”

    合作不成,裴珏仍是说了诉求,道:“我一脉已无官途可言,然少炆心陷于科考,靡靡不振,我不过是想圆他一个念想罢了。”不求在京当官,只求孙儿能正常参加科考。

    言罢离去。

    依旧步步生风,端着吏部尚书的威严,仿若把低头的一面,只留在了裴少淮的衙房里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临夜,到了回府的时候,六科同僚唤裴少淮去贺相楼一同饮酒,裴少淮婉言拒了,言道“府上还有事,诸位尽兴。”

    从衙门回到伯爵府的几里路,车轱辘碌响,裴少淮调整心绪,不管白日是闲是忙,是喜是怒,等回到小院时,他总是温煦的。

    先换下官服,再来到妻子面前,问嬷嬷道:“少夫人今日胃口可好?”

    嬷嬷笑着应道:“少夫人这几日胃口见好,呕吐也少了些。”

    杨时月怀着身子,这头几个月,吐得很严重,整个人憔悴了许多,常叫裴少淮忧心。

    这几日,总算是气色恢复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官人不必担忧,四姐说了,头几个月是要多受罪些。”杨时月道。

    她叫陈嬷嬷把冠礼的衣制取来,对裴少淮道:“官人试试这套衣服,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叫你不要操心这些事,好生歇息着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操心。”杨时月哄着道,“都是几个姐姐帮着准备的,我不过是随兴添了几针罢了……官人也不想妾身日日闲在房里无事做不是”

    裴少淮自己换上冠礼衣制,在妻子面前打转了一圈。

    杨时月又提醒道:“官人莫忘了提前几日告假。”

    “我省得。”

    三月春意暖,无边光景新,到了裴少淮生辰这一日,冠礼并未隆重大办,只邀请了亲近的长辈、师者,依规简办。

    师者表字,今日由段夫子为裴少淮表字。

    表字有所讲究,有辅助表字法,表字辅助大名。譬如大姐夫徐瞻,表字千里,瞻有登高远望之意,千里则助其极目远眺。

    又有反义表字法,阴阳相称,譬如裴秉元,“元”犹可作“圆”,故表字寻方。

    还有减弱表字法,以免大名显得太满,譬如徐言成,若是言成则成不免让人易骄,遂表字子恒。

    唯有恒心不怠,方可言成。

    徐瞻、徐言成表字都是段夫子取的,寓意深长,用心良多,如今轮到裴家兄弟,自然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裴少淮束发戴冠,着锦袍,向夫子行跪拜礼,他双手举笔,呈到夫子面前,道:“请夫子为学生表字。”

    父母取其名,师者取其字。

    夫子接过笔,在砚台中均匀沾墨,一边言道:“淮,左从水,右从隹,隹乃悦耳翠鸣也。水浊则无悦耳之声,唯至清至纯之水,方可称之为‘淮’。”

    夫子在阐述“淮”字的本义——水至清。

    段夫子继续道:“今日表字,为师替你多添几分深度,望你秉承本性,一汪清水终成渊。”

    笔尖游走,在纸上留下了“伯渊”二字。

    伯是裴少淮的排行,渊是夫子所盼。既然用了“伯”,就说明夫子把少津的表字也想好了。

    裴少淮应道:“遵听师命,以字立心。”

    礼成。

    字既可表其德行,也更方便他人呼唤。

    裴少淮冠礼完毕后,裴老爷子同段夫子说道:“府上次孙裴少津亦将满二十,远在江南游学未能归来,也请段先生为其表字。”

    裴少津只比裴少淮小一个月不到。

    夫子答应后接过笔,言道:“春秋有言,日出九津,涯也。”晨时朝阳,仿若是从大江水涯而起,段夫子特意取春秋释义来解释“津”字。

    “位于江涯之上,可观他人之未见。”夫子说道,在纸上留下了“仲涯”二字,仲表示少津在家中排行老二。

    裴老爷子收下纸张,封入信中,叫人快马寄去太仓州。

    冠礼过后,除了亲近之人,知晓裴少淮表字的人并不多,呼其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。

    这日,皇帝忽然问起:“小裴爱卿已二十有余了吧?朕怎还未听说过爱卿的表字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微臣前几日方才表字。”

    “何字”

    “伯渊。”

    “渊源正学富经纶,炳炳如丹一片心,好字好字!”皇帝呼道,又言,“朝中裴爱卿不少,朕唤你为伯渊更好一些。”免得一声裴爱卿三四个人应答。

    结果,本来少人知道裴少淮的表字,皇帝的一声“伯渊”,使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太仓州。

    春日田耕不可误,正是一年中农忙的时候,但太仓州的百姓不再只守田亩过日子,田中照旧播种秧苗,码头四时繁华不减。

    从扬州湖州赶来的船只,想趁着最后一股北风,赶紧出海南下。

    港口里的船只络绎不绝往外流。

    短短两年多,码头岸边已是层楼叠起,各式铺子生意红火,南北商贾初到此地时,曾误以为此处是扬州。

    裴少津、徐言成这半年来在太仓州码头督饷馆实习历事,夏时点验扬帆归来的商船,各类不曾见过的货物,船员海外的境遇,都叫他们大长见识。

    秋时汇算船税所得,又叫他们惊讶——小小一港口,税银抵得上一整个布政司。

    冬时,各地商船游到太仓州,等着官府准许出海,竟能把偌大的江入海口给堵了。

    这日,徐言成感慨道:“越是见识到码头的繁荣,越是佩服少淮……啊不,伯渊。咱俩只是在督饷馆实习历事,整日忙碌,犹觉得有许多东西学不过来,而少淮南下游学两年,开了码头不说,还造了船厂……”

    又感慨道:“南居先生说得没错,在太仓码头是增长见识最快的地方,往来船只,形形色色的人群,数不完的货物,听不完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他问少津道:“少津,你怎不说话”

    “我在看大哥的来信。”少津神色专注。

    徐言成凑了过来,只见上面写道:“……开海之事虽难必行,寇乱则打,民乱则治,若天下多几个太仓码头,则百姓生计多数倍不止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然人之本性,商船出海,难免有逃避船税者,若不解决此弊端,朝廷连年收益下降,则开海不得长久,官商必定趁机打压。津弟身处沧海之滨,或可以有感而发,想出对策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少淮给弟弟来信,也是给他留的“题目”。

    “少淮出的这题目,可不容易。”言成感慨道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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