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少淮不知燕承诏今日是宫内在值,  还是宫外在值,他想到南镇抚司是何等细微严谨的一个衙门,必有一套传递消息的路数,  遂取下令牌递予长舟,  又言:“叫锦衣卫告诉他们的头,只道戏园子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不知这青衣是燕承诏的私事还是公事,  但郡王府的人动手,必然不是什么好事。

    “我省得了。”长舟跨上黑马,  一袭而去。

    戏园子那边,  青衣被马车带走,郡王府的男仆仍团团包围戏园,  封锁出入。

    裴少淮不便插手太多,  能做的唯有如此,  踱步离开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驰马疾如风。

    燕承诏没有去戏园子,  直接回了郡王府,  神色冷冷,  似是透着一股寒意,他一路走进正堂坐下,下人们无敢上前拦阻。

    不一小会,老王爷过来了,  看着中堂里冷中带怒的燕承诏,  惊讶他这么快就知道并赶回来了。

    短短数年间而已,  老王爷已苍老了许多,身上少了从前那份说一不二的威势。

    他手里牵着王府世孙,三四岁的样子,  身着锦衣。小孩子看到陌生而板着脸的燕承诏,  有些惧怕,  拉着祖父的手躲在门后,不愿意进去。

    老王爷抱起孙子,生硬挤出了个笑脸,走过去和燕承诏并排坐下,一边轻摇哄着孙儿,一边说道:“知道你公事繁重,不容易回来一趟。”

    又言:“后厨在准备晚膳了,晚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。”

    燕承诏瞥了瞥父亲,看到他如寻常老人一般哄带孙儿,一时不知这样平和的语气,究竟是说与谁听的。

    燕承诏手指修长,但每个关节处微肿,添了几分力道,他的手置于太师椅把上,只动了动指末,青筋凸起。

    老王爷把孙儿从膝上抱下来,哄着道:“这是你二叔,快叫二叔。”

    分府之后,燕承诏不是没回来过,只不过每次都像例行办事,从不久留。

    小孩子本就胆小,加之对这位二叔陌生,只紧紧抓着祖父的衣袖不撒手,不敢离开祖父半分。

    燕承诏看着懵懂无知的侄子,暂且忍住没让一腔怒气爆发,却也没能有什么好脸色。

    老王爷哄着,那小孩才抬眼盯着燕承诏,小声怯怯喊了一句:“二……二叔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对了,这是小举的二叔,不用害怕。”老王爷喜笑颜开,又道,“小举平日里不是喜欢玩木刀吗?快去把你的木刀拿来给二叔看看,改日叫你二叔带你去镇抚司衙门玩,你看你二叔这柄绣春刀多气派。”

    小孩子得了祖父的许肯,刚落地便一溜烟跑出去了,不知会不会把木刀带过来。

    绣春刀鞘镌刻着纷繁的纹路,愈显得把在上面的手森冷。

    老王爷喃喃道着:“小举自幼养在我身边,平日最喜欢舞刀弄枪,眼下虽胆小一些,长大以后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燕承诏怒意溢出,问道:“人呢?”

    老王爷怔怔望过来,他不能容忍次子敢这般对他说话,从进门到现在甚至没喊一句“父亲”,怒从中来,手掌拍在茶案上,震得茶水晃荡溢出,言道:“我百般为你着想,帮你把缺漏堵上,就换得你这样同我说话?那不过是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戏子而已,值得你这般与家人干戈相对?”

    鼻息炙热,胡须颤颤。

    老王爷又道:“择婚有令,滥妾有罚,倘若被人知晓你无视宗室婚法,擅自外养女乐,万一再有了花生……你就不怕朝中言官上折弹劾你渎乱天潢、渎乱宗枝、玷污名器?”

    皇家宗室成婚纳妾不是儿戏,有祖训宗文,要选良家女子,奏请封号,候有成命,方可成婚。

    若是不奏不请,私收女子,诞下儿女皆为“花生”。花生无爵,不登玉牒,不入宗室版图,视为庶民。

    还容易被言官参本,指责其品行不端。礼科的给事中们可都天天盯着这些事。

    “你就不怕因此失了圣眷、失了权柄?”老王爷声声问道。

    安平郡王府这一支,唯独燕承诏手里还留有兵权,深得皇帝圣心。

    王爷老了,世子不长进,世孙又还小。

    “劳父亲还惦记着孩儿的婚事。”燕承诏讽道。

    燕承诏年已二十五,这般年纪尚未成婚实属少见,若非他身为南镇抚司缇帅,护卫圣前,不知会有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。

    唯有的一回,是老王爷欲意燕承诏强与景川伯爵府联姻。

    也正是那一回,让老王爷的话在儿子耳中渐渐失了效用。

    老王爷面色讪讪,掩饰道:“从前是我愧为人父,只关心你立业而疏忽了你立家,眼下正是为了弥补,为父不得已出此下策为你筹谋一番。”

    “为父是这般想的。”老王爷收起怒意,说出自己的计划,言道,“选良家妇人,上奏成婚,为你诞下长子,方能名正言顺承你爵位。为父知晓你属意那个青衣,不若这般,叫她当作陪嫁媵妾同正房一起进门,掩其身份,为你所生的儿女不是‘花生’而有名有份,如此岂不更好?”顿了顿又言,“既能让你免受弹劾,又能成你所愿。”

    这样一番筹谋,听起来似乎处处为燕承诏着想。

    燕承诏佯装意动,问道:“辛苦父亲为孩儿打算,不知父亲想让孩儿替家里做些什么?”

    让父亲明晃晃把条件开出来。

    正好此时,方才出去的小孩举着一把小木刀过来,在门外试探着不敢进来。

    “小举,快过来。”老王爷招招手,正好借孙儿发挥,说出目的,他道,“你大哥确实不长进,处处都不如你,你自幼勤学苦练,能在圣前抓住机会,是个有出息的……只不过,安平王府这样的门第,始终有宗室礼法牵扯着,长幼尊卑不可废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是,不管长子如何,郡王的爵位只能由他承袭,再传给长孙。

    “安平郡王府能够立足京都城里,靠的是一份军功兵权。现如今,我在军中已无话权,你大哥更不用说,从前得罪过的人借机落井下石。”老王爷眼眸有几分落寞,继续道,“小举还小,是个聪慧的,你这个二叔若是能好好帮扶他,给他些机会,日后等他立起来了,便是安平郡王府再起之时。”

    果然如燕承诏所料,今日的平和语气不是为他。

    只不过是想借他去扶持王府的长孙而已。

    燕承诏低头,手指推动刀柄又收回,如此反复,发出嚓嚓的滑鸣,他问道:“不知父亲为孩儿选了哪一家的姑娘?”

    似乎是应允了。

    老王爷一喜,应道:“是王副都御史家的嫡女,好人家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“王家女儿愿意?”

    “自然都是商量过的。”老王爷应道。

    只差燕承诏点头答应,老王爷就可以向宗府请报成婚了。

    燕承诏又问:“父亲把她送到王家去了?”她指那个青衣。

    老王爷点点头,说道:“你放心,不是叫她真做奴伺候,只是为了给她陪嫁身份罢了。”

    燕承诏冷笑,这样的后院法子,显然不是父亲想出来的。

    套出话后,燕承诏把着绣春刀,蓦的起身,吓得小孩子往祖父怀里缩了缩。燕承诏说道:“这样好的婚事,孩儿是不配的。”

    言罢迈步往外走。

    老王爷遭了儿子愚戏,怒不可遏,朝燕承诏的背影怒道:“没有我的请奏,你打算一辈子不成婚吗?”

    燕承诏停下脚步,门外的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堂内墙壁上,他想起数年前听到的一番话,遂言道:“身在泥潭中的人,是不配拉她人下水的。”

    茶水砸了一地,碎瓷片声响,燕承诏并不理会,快步离开了安平郡王府。

    再上骏马,依旧疾如风。

    一入南镇抚司,燕承诏吩咐副官道:“带上令牌人手,去王御史府要人,若是有拦就查一查王府的账目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副官问道:“缇帅大人,青衣和戏园子要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燕承诏无奈,南镇抚司又少了一个暗点,且是毁在郡王府手中,他想想,言道:“还他们民籍,分散遣送到各州各县安顿好,将戏园子烧了罢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此事既是裴少淮转告给燕承诏的,他不免关注了一下后续。

    锦衣卫做事利索,裴少淮能打听到的不多,但也足够他推断出概貌了。

    再见燕承诏已是半月之后,燕承诏到六科衙门来谢裴少淮。

    裴少淮打趣燕承诏道:“好可惜,燕缇帅在值出宫是办正事,我在六科当值,最近无事可奏可弹劾。”

    “只消笔法了得,事事皆可劾。”燕承诏说道,“谢意已达,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燕承诏走后,古副官探首,而后走进来,问道:“裴大人和燕缇帅很熟?”

    裴少淮应道:“不熟,公务之交罢了。”又问,“古副官找下官有事?”

    “不熟就好。”古副官道,“我写了一道弹劾奏折,请裴大人明日早朝替我附议。”并将那奏折打开,置于裴少淮案上。

    裴少淮一瞥,只见上头写有:“……南镇抚司缇帅驰马为青衣,王副都御史纵容家奴抢民女……”

    裴少淮讪讪道:“这后一句有些可奏之处,这前一句委实没有必要。”并且拒绝了古副官的请求。

    “堂堂一缇帅,为了一介青衣费力周旋,此事还不值得弹劾?”古副官诧异道。

    裴少淮道:“古副官若是为了找个由头上折,在朝上有话可讲,自可请便,只是下官觉得,笔下为辩理而书,纸上因良策而贵,方为六科给事中之职。”

    古副官脸上一臊,取回折子,边走边说道:“我回去再斟酌斟酌……”

    裴少淮心中想,驰马为青衣,燕承诏驰马匆匆回府,岂是为青衣?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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