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既执如此,  朕便准了。”

    “臣叩谢隆恩。”

    京中有闲置的府邸旧宅,圣上下旨后,工部营缮清吏司自会工修缮。府邸修成需要耗时日,  半载总是有的。

    “工部营修这段时日,你打算如何?”圣上关切问道。

    圣上既然把燕承诏放在南镇抚司缇帅这个位置上,  负责刺探,自然对燕承诏了如指掌。

    “微臣暂住南镇抚司。”燕承诏应道。

    移府另居等同于宣告与兄长不和,  他岂还会回郡王府住?

    圣上似乎早有打算,言道:“这罢,朕这里有件事你办正好合适。”

    “臣听命。”

    “浙江、福建带外有倭寇,  内有水贼,当百姓受扰已久,若想顺利开海,  倭寇水贼已到了不可不治的步。出了春,朕欲任命你巡海总兵,领江阴、广洋、横海、水军四卫舟师,  赐将牌,浙江、福建濒海九卫悉听节制,出海巡捕海寇。”圣上言道。

    大庆并无严格的巡海制度,  此等规模的巡海,三五载次,皆无定数。

    往多任命临海司水师将领总兵,领水师出海。如今却反常态,任命锦衣卫缇帅总兵,  可见圣上有别心思。

    燕承诏善监察刺探,未必见得善领驭水师。

    圣上给了燕承诏足够的时间思索,半晌,  才又问道:“你可敢试?”

    燕承诏不假思索,应道:“微臣愿试。”

    “善。”圣上又道,“春后,朕会另外委派左右副总兵助你臂之力,领驭水师之事,你不必担忧。”

    “臣领命。”燕承诏应道。等巡海趟回来,新府邸也修缮完毕了。

    他明白圣上的深,此番南下,暗中刺探调查司卫所内幕才是他的主要职责。

    燕承诏告退,打算回南镇抚司选得力干将并带着。寒日过便是春,所剩时日不长了,他们需要事先适应船上生活。

    燕承诏拱手退步,出了御书房后才转身,矫健快步往殿外走。圣上看了眼燕承诏的背影,继续批改奏折。

    燕承诏离开,内官才又进御书房,静待侧伺候圣上。

    折子翻开,来自太仓州知州,圣上神情仔细了几分,通篇读完,问内官道:“后宫里有个女官名裴若竹,你可曾听说过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奴婢听说过。”老内官应道,“原是顺平公主身边的侍读,做事尽心,在后宫里颇得美誉。”

    圣上微微颔首,顺平公主是他最省心、最疼爱的位女儿,又问:“平儿嫁了后呢?”

    “好似了皇后娘娘宫中,做掌管古今书籍金石书画的简单活计。”老内官应道,“后宫里的女官没有上千也有大几百之数,奴婢这脑子,没能记得过来。”

    圣上了然,沾墨,挥笔在奏折上写下:“准。”

    老内官瞧了瞧外头,天『色』将暗,御书房内灯影见稠,遂问道:“陛下,晚膳时辰快到了,您今儿到哪位娘娘的宫中用膳?”

    圣上看了看手边刚批完的奏折,应道:“就皇后那儿罢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数日之后,竹姐儿得许出宫,宫中传旨,景川伯听旨。

    “恭喜伯爷,家人团聚。”老内官传完旨,贺道。

    “劳苦萧厂官了。”

    沈姨娘日日翘首待,终于得了这个消息,本应欣喜若狂的她,此时强使自己尽量镇定下来,喜形于『色』,有序办着件件在心间筹划了千百遍的事。

    自打知晓竹儿有望出宫开始,夜深人静时,她侧靠硬枕,静静思索打算——女儿出宫了,她该做甚么。

    遍遍想。

    要打算得周。

    沈姨娘同儿子说道:“你快写信,快马加鞭,赶在腊月前送到太仓州,告诉老爷、夫人这个好消息……竹儿哪日从哪个城门出来,受了甚么赏赐,要说清楚了。”岁末腊月,让老爷夫人高高兴兴过个。

    “孩儿省得。”裴少津应道。

    沈姨娘又忙着老太太的院里,感谢老祖宗替孙女着想,竹儿才能这顺利出宫。借着老太太的口,沈姨娘吩咐嬷嬷到锦昌侯府、司徒将军府、徐尚书府通报声,让亲家们知晓,顺带请莲姐儿、英姐儿回来趟,商量起给迎接竹儿出宫的事。

    这么大家子在帮竹儿,有甚么事也要家子商量才好。

    明日还要让少津趟徐尚书府,代父亲先谢过徐大人,竹儿这在宫中,受了不少礼部的帮助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裴少津伏案写信,心中欢喜难抑制,写出来的字快了几分。

    写着写着,信还未写完,裴少津突然收住笔,起身,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。他走到偏房里,挪开了扇屏风,『露』出墙壁本『色』。

    打开窗户,光亮照进来,只见墙上用小石子画了道道痕迹,半是黑石痕,半是朱石痕,格格升高——是他小时候与姐姐丈量身高时划下的。

    朱『色』痕总是比黑『色』痕高出截,姐姐比他大好几岁,自然比他高许多。

    直记录到五前,姐姐入宫了,逢玉轩里只剩下十余岁的他,裴少津无兴致丈量身高、留下划痕,又不敢看这道道的痕迹,免得睹物思人,更不舍得抹它们,只好叫下人搬来扇屏风挡住了。

    收回思绪,裴少津从院外随捡了颗小石子,比着自己的头顶,在墙上新添了道划痕。

    比旧的划痕高出了许多许多。

    味着他比姐姐高出了许多许多,不是躲在姐姐身后那个小包子了。

    从今后,他可护着姐姐了。

    裴少津回到案前,继续写信,写完收笔。

    他又单独给大哥写了封信,写道:“……大哥说得对,没有见过星辰浩瀚之人,方不顾所谓抓住流萤微光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诗仙所云非假,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。身攀百尺高楼而不惧,唯盼与兄长他日汇聚于高楼之上,摘星辰之光,经久不熄……“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宫里,竹姐儿已收拾妥当,明日出宫。

    她静坐着,等待皇后娘娘的传召,毕竟是多的“主仆”,她识得皇后的『性』子。

    “裴司言,皇后娘娘召见。”

    竹姐儿循着熟悉的走廊、庭院,来到皇后娘娘的寝宫。

    “奴婢拜见皇后娘娘。”

    “快快起来。”皇后娘娘笑盈盈道,“前日子,若不是圣上用膳时提点了几句,我忘了你进宫已满五,差耽误了你。如今平儿已经出嫁,你也该回家了……这几你做了不少事,辛苦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分内之职。”

    “你此番出宫,与家人团聚,本宫替你欢喜。”皇后言道,又叫人端来礼件,“裴大人是个好父亲,你的婚事,想来有家人替你『操』心,你寻个好郎君,本宫就不『插』手了,思来想,还是赐你实在的罢……这是本宫命匠人打造的钗冠,还有京郊外几十亩的水田,是本宫的点心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谢皇后娘娘恩赐。”

    这份赏赐不轻,能让竹姐儿出嫁时风风光光,也能让人赞誉皇后恩深重。收下这份赏赐,这份主仆情也该结束了。

    翌日,竹姐儿只带了皇后的赏赐,还有那两册《诗经》,封面上写着“常棣之华,鄂不韡韡,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”两句诗,余下的物件分了出。由礼部『操』持,送她出宫。

    时辰还未到,裴家人已经在城门外候着了,翘首待。

    只见个偏绿『色』的轿子晃晃从宫中抬出来,到宫门外停下,帘布撩起,款款走下个女子,正是竹姐儿。

    冬日白雪,高墙巍巍,身素绿的竹姐儿加快了步子向家人走。“衣锦还乡”时,她却换下了女官的六品官服,穿上了入宫时的那套衣裳——上是竹青『色』的翠烟衫,下是淡柳『色』的长罗裙。

    衣裳光亮,不曾有半分陈旧感,可见竹姐儿不仅直留着这套衣裳,还精细打理着它。

    入宫时是七月,穿的是夏裙,而此时是寒冬,昨夜大雪刚落,北风呼呼。

    裴少津见到姐姐,大步奔向姐姐,边跑边解下自己的白貂大氅,顺风甩,披在了姐姐的身上。

    这时,其他人也跟了上来。

    沈姨娘将小手炉塞到竹姐儿手里,又替到少津的位置上,帮竹姐儿扣上大氅,系紧。句话没说,颗颗泪珠从脸颊滑落,落入雪中不见踪迹。

    没有人问竹姐儿何天寒冻里只穿这么身单薄的夏裙。长长五,竹姐儿入宫恍若昨日,谁能忘了她离开家时的身影?

    竹姐儿伸手,抹沈姨娘脸上的泪痕,道:“小娘,女儿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沈姨娘点点头,哽咽道:“你的祖父祖母,你的父亲母亲、弟弟姊妹,惦记着你,盼着你早日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竹姐姐……”英姐儿红着眼,肚子的话只化作了句,“我想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回来了么?”竹姐儿的手轻轻抚过英姐儿的额头、发髻,没有了少女碎发,梳了『妇』人发髻,言道,“英妹妹嫁了好人家,可学己所好,姐姐在宫里替你高兴。”

    又替英姐儿擦了泪水,又道:“纪虽长了,『性』子却是点没变,平日里瞧着欢快热情,该哭时说哭就哭。”

    竹姐儿转过身,微微仰头,望向身旁的八尺男儿,身姿挺拔,谦谦如玉,与竹姐儿记忆中的弟几乎对不上号。

    从十岁到十六岁,正是少津长得最快,变化最大的几。

    “阿姐。”

    “你长大了,姐姐差没认出来……”直克制沉静的竹姐儿,话中有了哽咽,她知晓自己错过了很多,可当她真正看到这错过的——小娘引傲的青丝有了白发,弟弟窜高了个头,温文尔雅,妹妹嫁了如郎君挽起发髻,父亲外派任官挣功绩……

    还有很多她没有办法看到的。

    令其容。

    大姐莲姐儿给送竹姐儿出宫的宫人发了赏钱,抹了抹眼角,上前招呼道:“今儿三妹妹回家,是个好日子,大家可快不要哭了。”

    她上前牵着竹姐儿的手,边引她上马车,边说道:“天寒冻的,快上车罢,有多少心窝子的话,咱回到家里,家人欢欢喜喜说。”

    又忙着叫少津赶紧上另辆马车避风,道:“你脱了大氅,也仔细别冻着。”

    几辆马车迎着北风,离开了城门高墙,路往伯爵府回,在雪上留下几道车轱辘痕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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