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了小殷五爷好一番“表忠心”的话,裴少淮既一半会儿撕不下这贴狗皮膏药,干脆佯装颇感兴趣,顺着殷五的话,说道:“干的都是一样的活计,便都是蝇虫,哪有贵贱之,难不成他是度了金的蝇虫?”

    “裴小爷果真是好学识!这金蝇虫用得真是妙,活灵活现。”殷五挪了挪杌,很自然坐了下来,将圆头折扇置于桌上,把身倚近裴少淮低声道,“金蝇虫专门挑金蛋-蛋下手,但凡能有一条缝,牠都能叮出窝窝来,偏偏脸上写着两大字,左边是‘风’右边是‘雅’,袖口里却藏着另两字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越说越低,显然卖关,小眼儿处张望,装出一副说甚么了不得秘事的模样。

    站一旁跟随伺候的长舟,已经听得入了迷,眼珠直跟着殷五转。

    连裴少淮都不得不感叹,这小殷五爷手法炉火纯青,既懂得揣测他人的心理,勾起人的求兴趣,又懂得适吊人胃口,循循善诱,步步为营。

    雇佣殷五来“勾搭”裴少淮,这幕后之手恐怕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。

    做戏便要做足了,裴少淮打开自己的折扇,掩掩嘴,好奇问道:“哪两字?”

    殷五却没回答,而是虚抽了自己几巴掌,言道:“瞧我这嘴,说错话了……甚么金蛋-蛋黄蛋-蛋的,小的可没半说裴小爷也是蛋的意思。所谓‘温然如美玉,文以武兼之’说的就是裴小爷,您是块洁白无瑕的美玉,秀外中慧,往后可是要金銮传胪的,失言了失言了。”

    “无妨,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。”裴少淮面露喜色,催着问道,“那袖中到底藏的甚么字?是‘庸’和‘俗’?”

    其实裴少淮晓答案,只不过今日想与殷五切磋切磋演技,看看究竟是谁把谁套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非也非也。”殷五摇摇头,顺手要斟酒却发现手边没酒壶,遂问道,“裴小爷喜好甚么味的曲居士?”曲居士即是酒,殷五今日说甚么话都是文绉绉的。

    “我喝茶,你随意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夏喝青茶冬饮黄,裴小爷你喝温的。”殷五招手喊道,“小二,给裴小爷来盏君山银针,记着要用雪顶白盏,可别污了茶气。再来一壶金华酒,告诉掌柜是我的,别打糊弄人的心思……裴小爷的银也不是大风刮来的。”

    茶上了,酒也上了。

    裴少淮呷了一口,弯弯眼,赞叹道:“温润入口,茶香溢,好茶。”

    殷五关上房门,连饮了好几杯金华酒,一副壮了胆的模样,才凑到裴少淮耳根旁说道:“那袖里藏的两字,是‘官’和‘财’,那小金虫权势大得很哩,真是世风日下矣……”

    裴少淮张张嘴,望向殷五,惊讶道:“当真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真,小的哪敢说这来唬裴小爷?”殷五感慨道,“不过这些歪门邪道,终究是比不得裴小爷科举正道,小的等着看裴小爷他日高升,出手好好整治他。”

    “他都有些甚么能耐,竟能让世家流连忘返,顺了他的意?”

    殷五继续道:“外头的小谣唱得好呀,官家未必有的,阁老却有,京官未必有的,外官却有,当官未必有的,富家却有……总不过是那些儿墙上的挂,手里的握,白日的口,牌局的斗,夜里的手,总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,世家上了瘾,却要名声,藏着掖着,自然只能让小金虫牵着走。”

    殷五又道:“他养有些青倌儿,过得比贵家小姐舒坦,门前有柳,屋后有竹,冬日里暖,夏日里凉,唱得了曲儿,也吟得了诗词,青丝素衣好似出尘绝世,柳眉蹙蹙叫人心怜惜……但凡是世家喜欢的,他都能叫扬州城里养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哦——”裴少淮一副了然之态,手里举着筷,却一直没有下箸,似是听得入迷,道,“竟是如此,今日听你一言,叫我往后要多长些心眼才是,免得叫人掳了朝人道谢。”

    “是矣,是矣。”

    殷五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的,下箸布菜有规有矩,想来是伺候人伺候多了,熟能巧。

    一直贪食美酒好菜,却叫人一没看出来。

    殷五又道:“小的裴小爷面前托句大的,我殷五绝不干这些损人利己、有悖人道的事,出门外替贵人跑跑腿耍耍嘴皮,不过是活所迫,讨计,换几钱养家中老母妻儿,万不敢有甚么坏心眼……贵人手缝里漏些许下来,小的便接着,贵人若是一忘了也不打紧,小的权当讨了份贵气。”

    言语间颇有几“义正言辞”,且又卖起了可怜。

    裴少淮又“进了”殷五的套,问他家中是不是发了甚么为难的事。

    “唉,不言也罢——”殷五带着愁容连连推辞,又道,“岂能坏了裴小爷的雅兴。”

    几番推辞之后,才说出了家中的穷困潦倒,被迫放弃举业出来谋,希望幼不要步他后尘,把门第传承下去,之类之类。

    真乃编得一手的凄惨经历,叫无者动容。

    裴少淮取出一锭银,推到殷五跟前,少年意气道:“今日听你一番提醒,收获颇丰,这是给两小侄买些笔墨纸砚的……”

    殷五没有急着出手收了银两,而是仰头有“痛饮”了好几杯金华酒,才为难将银掩入了袖口当中,看得裴少淮差些憋不出要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别之,殷五对裴少淮道:“小的只有些眼皮、嘴皮的本事,裴小爷但有用得着的,小的随听候差遣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马车上,长舟甩马鞭之,脑已经清醒了几,朝车里道:“少爷,这殷五的嘴皮可真厉害,若不是道他是帮闲的,我都要被他牵着走了,甚么话到了他嘴里听起来都格外顺耳,啧啧。”

    裴少淮怀疑伯爵府有眼线,但他暂没有怀疑到长舟身上。

    长舟虽道他的行踪,但总跟他身边,眼皮底下哪有往外传话的机会。

    “我见你方才听得那般入迷,连叫茶都忘了,以为你醒不过来呢?”裴少淮揶揄长舟道,“我正想着回去以后,带着你上县衙里解契呢。”

    长舟脸上露惭色,道:“叫少爷看笑话了,我想着那两进的小院,就不敢犯糊涂了……以后出来可要多长些心眼才行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景川伯爵府朝露院。

    裴少淮找到娘亲,没有特遣走下人,而是敞着门,同往日一样向母亲请安,又叙了些家常。

    “英儿这几日身仍是有些不爽,我少不了要,你自己要多注意身。”林氏叮嘱道。

    “孩儿省得了。”裴少淮又问道,“我昨日去看姐姐,她只说是胃口不好,可有其他甚么不妥的方?”

    林氏略有些愁容,道:“确是只有些不消食,常有的事,可见她瘦了,当娘亲的不免担忧些。”

    “孩儿一会再去看看姐姐。”

    等到下人开晚膳,小厮丫鬟都走开了,裴少淮才关门,说了自己近来总遇见殷五的事,又说了自己的猜测,道是怀疑家中被人安插了眼线,而且就朝露院这边。

    林氏惊怒中带着内疚,她道:“都怪我平日里只顾着操劳外事,竟忘了有灯下黑,幸好淮儿你是机灵的,不然娘亲真就是犯了大过失了……”

    愈想心里愈是后怕。

    那眼线若是心狠的,不道会做出么出格的事来。

    林氏想了想,又道:“既然是眼皮底下出内鬼,我也不敢叫府上的人去查了,我日去找你大舅,叫他从林府出些人偷偷盯着罢。”林世运是做意的,商敌不少,平日里遇得更多这样的事。

    林家是养有死士的。

    裴少淮头,道:“孩儿不敢声张,后面这段日同以往一样,除了上学,隔三差五才会出门……既然是通风报信,他必定会有露马脚的候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随后的日,裴少淮正常出门上学,唯有提前散学,才会外出逛逛,有从前门出去,有从后门出去,有候去茶楼饮茶,也有候上山采风,皆无定数。

    与殷五连着偶遇几次之后,裴少淮与他也更熟络起来,殷五总有数不尽的逗乐裴少淮,俗人划拳喝酒,他便与裴小爷顽飞花令,他似乎办的都是雅事,可那小曲虽唱得婉转,词句听起来清雅,旨意却是少女的春心。

    是小酒肆,却能随叫出来要身段有身段,要模样有模样的女乐,豆蔻年岁,盼目涟涟。

    抱得琵琶弹得古筝吹得竹笛。

    “今日又尽兴了,果然是好曲,词句亦十清雅。”裴少淮感叹道。

    殷五笑道:“小的早说过了,只带小爷做雅事听清曲品好茶,绝不沾染那些令人嫌弃的,自不敢有悖初衷。”

    又道:“只希望能让小爷读书乏了消遣消遣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,上回你说有方十清雅,最适合写诗,是哪里来着?”

    “小爷若是有兴趣,小的改日再带您过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过了月余,林氏告诉裴少淮都查清楚了。

    “自打你父亲赴玉冲县就任,我派了申大申二过去,我便瞧出来她心里不爽,觉得我持家以后只厚用自己的人,薄了他一家,她以为跟过去是吃香喝辣的?后来又三番五次叫我替她两儿换些轻快的活计,我寻思着她是老身边的老人,给老几面,便顺了她的意,没想到换了两次是这不好那不好的,后头让老说了我几句……没想到她一家竟敢有这样的心思!”

    原来是老身边的周嬷嬷。

    周嬷嬷自老嫁进伯爵府便跟进来了,一直伺候老跟前。老持家的候,周嬷嬷伯爵府里也是出尽了风头,只叫下人把她也当半主供起来。

    林氏持家以后,周嬷嬷平日里打着老的名头花甚么钱办事,都被林氏管着,她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。

    “我说呢,去岁好端端说自己的大儿瘸了腿,干不得重活,只能去马厩里看看马车,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打算如何?”裴少淮问道。

    “既然找出来了,便也就不怕了,只是一半会儿不能动他,免得惊动后又安排别的甚么人过来,到候更难办。”林氏合算道,又言,“我正想着要编些甚么风声出来,叫她身后的主露头,我好防范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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