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月溪回屋脱去狐裘大衣时,只听得“哐哐”两声,便有两个银锭子从厚实的狐狸毛里滚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咦?娘子最近可是掉钱了?”喜枝不甚在意地将银锭子捡起来,摆在沈月溪的梳妆台上。

    有好些回,沈月溪在外掉了东西,那些东西又都自个儿回到了她的面前,一开始她与喜枝都会觉得惊奇,等到次数多了,便也见怪不怪了。

    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两锭银子,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遇到了两次的乞儿,那是裴衍洲吗?——定是她想多了,如今的裴衍洲也不过是个弱小乞儿,哪有能力帮她追回丢失之物?

    何况这几日她并未掉东西,只除了昨日去兴国寺算命的时候出了二十两银子……

    定是她想多了!

    今日遇到裴衍洲不过是意外罢了,纵他们少年便相识,可他往后是有大志向的,而自己只想平安到老、守住沈家这一亩三分地罢了,大抵动如参商,不会再有瓜葛。

    沈月溪不愿再胡思乱想,拿出王半仙所给的《九九养息大法》细细研读,叫自己静下心来。

    接下来几日,沈月溪依旧在沈府门口摆摊舍饭,直至腊月初八,都没有再看到裴衍洲,她心底多少松了一口气,就此再不想见,与他、与她都是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初八这日,沈家收了门口的舍饭摊子,沈月溪与沈南冲一起食过腊八粥后,孙嬷嬷前来告别。

    孙嬷嬷道:“老身离开京都已近一年,如今年关将至,也该回去看看了。”

    沈南冲没有留孙嬷嬷,只套说了几句,又让周伯备了厚礼与马车,护送孙嬷嬷回京都。

    沈月溪却是知道,前世孙嬷嬷是过了年才回的京都,而孙嬷嬷离去不久,梁家便来求亲了,一想到这些,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难得暗沉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阿月这是怎么了?”沈南冲见女儿的眉间有几分忧色,笑着说道,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有聚便有散,这是免不了的。便是父女,也终有分别之时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不想和阿耶离别。”沈月溪轻声说道。

    “孩子气了。”沈南冲并未放在心上,“孙嬷嬷走了也好,你少些约束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便听下人来报林五娘来了。

    林五娘是汾东主簿林鸿嘉之女,大名林惠兰,排行第五,亦是沈月溪的闺中密友。

    “你与林五娘若是要外出,记得带上几个侍卫。”沈南冲并不干涉女儿家之间的事,只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。

    林惠兰见沈月溪小脸红润有光,比之从前姿色更甚,只等沈南冲一走,便迫不及待地打趣起好友,啧啧了两声:“听闻你前阵子病了,特意来看你,怎看你这面色像三月桃花一般,越发润泽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少取笑我。”沈月溪见到许久未见的好友,脸上笑容深了不少,但林惠兰却是发现少女的笑容矜持而收敛,若说以前的沈月溪是娇艳不掩的海棠,那么现在她便半开半合的白芍药,温婉脱俗,自有华美。

    林惠兰不疑有他,只是暗暗乍舌,这京中来的教养嬷嬷果然厉害,这才几日便将沈月溪教得这般规矩。她与沈月溪年纪相仿,她的阿娘自是也为她请了教养嬷嬷,只是她姊妹多,几人一道受教,管束不若孙嬷嬷对沈月溪那般严谨。

    林惠兰左右张望了一下,小声问道:“你那位孙嬷嬷今日可在?”

    见沈月溪摇摇头,她面上一喜,问道:“那你今日可能出去?如宴楼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,说是掌柜重金从京都请来的,我听我阿兄说,那说书先生能一边敲着无忧鼓,一边娓娓道来,引人入胜,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听听?”

    沈月溪状若无意地问道:“是不是今日你阿兄也要去如宴楼?你也不怕被你阿兄逮个正着?”

    林惠兰没心没肺地说道:“他今日约了白二郎与陈三郎,才不会管我。”

    林、白、陈三家在汾东虽不如沈家势大,但都算得上汾东望族,沈月溪在心底默了默这几个人,心思微动——

    沈南冲既无意再娶,那她不如寻一个上门女婿,林惠兰的阿兄是林家唯一的男丁,不适合入赘,白二郎与陈三郎倒是不错的人选。

    “好呀。”沈月溪眉眼弯弯地应下,她且去看看。

    那边并不知道沈月溪在为自己寻入赘夫婿的裴衍洲,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早早便醒了,天还未亮,他便守在沈府对面的巷口,只等着见沈月溪一面。

    未亮的冬晨结露为霜,北风呼啸,少年站在风口青丝乱舞,单衣轻飘,只一双琥珀眼中团簇着希望的火焰。直到暖日驱寒,年轻的娘子披着霞光光彩夺目地出现在门口,他眼中火焰更甚,凝望着恰如曦光美好的沈月溪,望着她忙前忙后,望着凝聚的人群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,才慢慢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他亦想喝一口沈月溪亲勺的腊八粥,可他脸上的伤还未痊愈,自那日干干净净见过沈月溪,他便不愿再满身污泥地出现在小娘子的面前,更不愿被她见着自己脸上的狼狈。

    何况他还要去筹集这买金簪的银两,首饰铺里的那只镇铺金簪需得千两白银,他还差太多了……

    裴衍洲沿着小巷朝着城西的如意坊走去,守在如意坊门前的两个大汉见到他来,并没有拦他的意思——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,却是个狠的,连打了五日的生死场,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。

    如意坊明面上只是普通的赌坊,里面的暗间却是设了生死场,以人命为赌局。押了生死契的两个人以命搏胜负,死生不论,而坐在看台上的赌如看猴一般地看着生死场拼命的两个人,以下注何人取胜为乐子。会押生死契的人不是走投无路的,便是亡命之徒,他们的命大体也不会被赌当命来看。

    裴衍洲熟门熟路地进入暗间,便见到如意坊的姚掌柜朝他招了招手,他沉默地走到姚掌柜跟前。

    肥头大耳的姚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裴厌,我便知道你是个有前途的,今日来了一笔大买卖,看见那边的陆郎君了没有?那是卫国公家的郎君。”

    裴衍洲淡淡斜了一眼,坐在不远处看台上的年轻郎君未到弱冠之年,长相阴沉,面带讥笑,眼中净是厉色,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辈。

    姚掌柜接着道:“陆郎君说,这几日他已经看腻了你赢,今日他就是要买你输。若是你输了今日这一场,可得五十两银子。”

    裴衍洲自是心动,他打赢一场才得五两银子,足足多了十倍……他盯着姚掌柜那张无良的脸,没有轻易松口:“生死场上死生不论,我若输了便有可能会死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你尽管放心,”姚掌柜笑眯着精明的三角眼,拍着胸脯打包票,“今日我安排上场的是自己人,只要你肯认输,他自是不会取你性命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不服输的少年紧了紧拳头,为了五十两银子折了腰。

    单薄的少年走上生死场,早已候在场上的壮汉满怀恶意地瞟了他一眼,伸出自己的拳头,那汉子的一个拳头便有他的脸这般大。见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,壮汉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,提起拳头便朝着裴衍洲的脸上砸去。

    裴衍洲身形灵活,只一偏身便躲了过去,他看似瘦弱,手上的力道却是比壮汉还要大,抓住壮汉的手腕一扭,便听到壮汉惨叫了一声,紧接着他便看到姚掌柜朝着他使劲挤眉弄眼。

    他顿了一下,松开了壮汉,那壮汉一个反身,仗着身高将裴衍洲压在地上,一拳接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。

    “打得好——打死这个狗杂种——”看台上的人不断叫嚣着。

    裴衍洲强忍着踢开壮汉的冲动,为了银两,生平第一次向人认输,咬牙切齿道:“我认输……”

    那位陆郎君脸上的阴翳看着裴衍洲挨揍有了些许消散,眼中带了血腥的兴致勃勃,听见裴衍洲认输,哈哈大笑起来,反道:“打,给我接着打,我要看看这小子需得几拳才能打死。”

    壮汉打得兴奋,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裴衍洲认输,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裴衍洲只觉得眼前又红又黑,嘴里鼻里血水浸染,几乎淹没了他的呼吸——

    裴衍洲骤然意识到,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想他死!

    他猛地瞪开浅色如狼的眼眸,一口血吐在壮汉的脸上,一个翻身,满身是血的他竟还有力气将壮汉反压在地上。

    他的拳头没有壮汉大,可只一拳打在壮汉的眼眶上,打得眼乌珠子迸绽出来,再一拳下去,壮汉呜咽了一声,已是半死不活。

    众人有了一瞬的沉默,他们未能料到在这般境地之下,裴衍洲还能反败为胜。

    姚掌柜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:“裴厌——”

    裴衍洲一手抵在壮汉的脖颈上,叫本就奄奄一息的壮汉动弹不得,凶光毕露的眼眸直直望向那位陆郎君,陆郎君被他看得当下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阴沉着脸的郎君居高临下地蔑视着裴衍洲,冷哼道:“这双眼睛着实不讨喜,来人,把这双眼睛给我挖出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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