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一过,天气就逐渐暖和了。

    炮火终于停歇了几分,南京成立了日本人的伪政府,上海有了暂时的宁静。

    可这样的环境下,生计是非常困难的。

    米已经是天价了,蔬菜水果也成了奢侈,更别说荤菜了。

    顾纭的工资不高,她母亲和姐姐生活也难,老家的庄稼因为打仗也没了收成,她只能靠自己。

    她小心翼翼过日子,不招惹是非,不让自己生病。

    好在房租不用交了,等将来战争结束了,一次性给房东太太。

    张辛眉活动了一番,第二天洪门的人就不见了。

    顾纭从此生了一场病。

    她断断续续低烧,每天心情都很难过,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。

    半个月之后,她的心情才逐渐稳定下来,病也慢慢好转。

    张辛眉叫人给她送过一次菜,有排骨、老母鸡也有活鱼,还有苹果和各种蔬菜。

    同时,他还给了她一封电报,是司玉藻发过来的。

    “玉藻一直挂念你,让我总来看看你。你生病的事,需要告诉她吗?”张辛眉问。

    顾纭摇摇头:“不用了九爷,我已经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把母鸡炖汤,自己补补身体。”张辛眉道,“上海如今的药很紧缺,小病也可能会死人,你自己当心。”

    顾纭说好。

    时间慢慢流逝。

    弄堂门口的枣树,发芽开花,盛夏成荫,秋来结果。

    寒来暑往,就从春天到了秋天。

    顾纭也整整八个月没有再见到白贤,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彻底不见了。

    她有时候也会想:洪门火并,常要死人的,他会不会已经不知不觉死在了某个地方?

    这么一想,她就莫名其妙浑身发冷。

    一场秋雨,暑气全退,顾纭周六的时候和弄堂里几个妇人在门口闲聊晒太阳。

    她一边看着自己晒的被子,一边织围巾,预备着今年冬天用。

    “顾小姐,尝尝枣子。”有个妇人拿了长竹竿,从门口走来。

    弄堂口的枣子已经成熟了,被人摘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顾纭尝了一颗,没怎么熟。

    “挺甜。”她客气道。

    其他妇人也尝了尝,笑着说顾小姐说好话,哪里甜?

    几个人正在说话,有两个随从抬了一个大箩筐进来。

    “顾小姐的客人吧?”几个妇人笑道,脸上露出了喜色。

    这八个月,张辛眉受了玉藻的嘱托,给她送过四次补给。

    顾纭友善近邻,每次都要分给邻居。

    “司小姐的电报。”随从把东西放下,顺便递给了顾纭一张纸。

    玉藻在电报里说,很想吃顾纭做的酸豆角。

    上次是盛夏,豆角正好上市,顾纭拿了些给张辛眉,让她带给玉藻。天气太热了,她怕玉藻吃不下东西,酸豆角正好开胃,能下饭。

    不成想,玉藻还上瘾了。

    “多谢。”顾纭对两名随从说,还塞了一把钱给他们。

    他们虚推了下,也就接受了。

    顾纭打开了箩筐,果然有米有肉。

    她自己留下了两三顿吃的,剩下的分给了近邻。这样战乱的年代,她孤身一人在大上海,没点帮衬怎么行?

    出门在外,邻居更可靠。

    分完了,顾纭重新给玉藻了电报。

    第二天是周日,是个天高气朗的晴天,她装好了两罐酸豆角,这是她上次做好的,以及一封准备的电报,去找张辛眉。

    她知道张辛眉的家。

    张辛眉那个家,谁都可以去,没什么私密。

    他家那栋楼很空,听说全是他买下来的。

    楼下停靠了三辆崭新的豪车,还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站在楼下抽烟。

    “他是不是来了客人?”顾纭心想。

    她应该先打个电话的,可惜她从不主动联系张辛眉,并不知晓他的电话。

    她只得硬着头皮上楼。

    张辛眉家的大门没关,果然来了好几位客人。

    顾纭在门口就叫了声“九爷”。

    张辛眉站起身,冲她点点头:“你送东西过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顾纭低垂了头。

    张辛眉道:“你先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他把顾纭领到了房。

    顾纭往里走,路过客厅时,看到坐在靠南边沙发上一位客人,突然紧绷了身子。

    他一动也不动,整个人像僵住了。

    顾纭正好从他身边路过,余光瞥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她不认识。

    这是个穿白衬衫的客人,衣裳的料子很不错,看上去颇为贵气。

    顾纭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多,跟张辛眉的交际圈更是毫无关系,他的贵客,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。

    所以,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,迈步进了张辛眉的房。

    她耳朵里还听到其他客人问:“白爷,您没事吧?”

    她不认识姓白的人。

    她把酸豆角罐子交给张辛眉,又拿出自己要给玉藻的电报。

    张辛眉看了眼,她在电报上说她很好,即将可能乡下。

    他好奇问:“你要乡下去?”

    他们说话的时候,张辛眉并没有关房的门,他的声音外面隐约能听到一点。

    顾纭的声音则是很轻:“有这个打算。我们报社,四个人去做了前线记者,死了两人,其中一位是我们老板。”

    张辛眉诧异,心里既沉重又好笑:“你们老板亲自上前线?报界竞争这么大?”

    “不是,他是自己一腔赤诚。”顾纭叹了口气,“老板娘虽然还在经营报社,多次提出要关了门老家,无奈放不下老板的遗志。

    最近又有两位同事离职乡了,报社摇摇欲坠,多半年底就要关门了。明年不可能再开的,我早晚得走。”

    张辛眉想了想,问:“可要我再帮你找份工作?”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顾纭苦笑了下,“上海的米和油太贵了,工资不够我吃饭的,我还是乡下吧。我家老宅还存了点粮食,去不至于饿肚子。”

    张辛眉就不再劝她。

    他道:“什么时候要走,跟我说一声,我派人送你。这一路炮火阻隔,到处都在打仗,火车都走不了了,你一个女人出门不方便。万一你有什么闪失,玉藻肯定很伤心。”

    他当着司玉藻的面,总是嫌弃她,可背后做事,滴水不漏,丝毫也不肯让玉藻难过。

    顾纭颔首。

    她简单寒暄了几句,又问了玉藻的近况,就说:“您还有客人,我就不耽误您了。”

    张辛眉送她出来。

    出门的时候,那位方才很紧张的贵客,好像再次紧绷了身体,只是他这下子有了心理准备,紧绷只是那么一瞬,旋即恢复了正常。

    顾纭没再看他,张辛眉送她下楼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搭电车去,不用再送了九爷。”顾纭道。

    张辛眉说:“去慢点。”

    顾纭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正要走,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。

    张辛眉看了眼来人,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,没说什么就错身上楼去了。那人看着顾纭已经过了马路,当即跑了过去:“顾小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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