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年便是昨夜二人所言中,许氏的嫡长子,不愧是雁门郡豪强之首,消息格外灵通,一行人还未抵达,就已经在平城门口候着了,恐怕连几人什么时候踏上雁门土地都一并知晓。

    下拜见礼后,众人便又回到车架上,一道寒暄起来,许年颇为热情,还要邀请他们住到自家庄园去,推辞几番才彻底作罢。

    一路送到此地的驿馆,许年才率身后众仆从驻足原地,目送着世子一行人消失在门后,才收敛起方才的笑容,皱起眉头,深深思索道。

    却见许氏次子上前低声询问,“兄长,今晚可需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便在脖颈边比了个斩首的动作,谁料却被许年一巴掌拍在后脑勺,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,

    “糊涂!燕王世子若是在平城出事,我们如何脱得了干系?”

    见弟弟唯唯诺诺,颇为不解的样子,许年也并未回答,等回到自家府邸,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,“私仇不重要,重要的是李氏覆灭后,世家对皇族的危机感更甚,云中和雁门又离得太近,冲突太多,彻底和解已经不可能了,但我们不能将整个家族都压在这一件事上,也别指望长安,一旦有事,到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——”

    他看向弟弟,吩咐道,“这两日便派身边亲信,将燕王世子前来的消息广泛地散播到郡内各地去,如今朝堂式微,以雁门之大,总有几个有胆量的谋逆之人吧?”

    “只要不发生在平城,又查不到是谁泄露了消息,又不是我们家指示的袭击,那与我许氏有何关系?”

    “无论成与不成,如果正好云中一乱,也方便我们向北深入。”

    家中子弟领命,只有那胞弟关系亲近,复又问道,“我瞧那队伍中还有孟氏嫡子,若是丧了命,岂不是——”

    许年笑了笑,只是神情中写满了漫不经心。

    “那又与我许氏有何干?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这一日宿在平城,正如其名,平安而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只是到了夜晚入睡前,楼洵发觉了同屋的小公子似乎有些异常,等点了灯才看到他紧闭着眼,脸色通红,已经发起了高烧,人已经烧得昏昏沉沉。

    大夫看过后,只道是白天受了风,秋日气温寒凉,便着了凉。

    听起来不太严重,楼洵松了口气,安排随行的仆从去按着大夫的药方抓药煎药,自己则和大夫一道守在屋子里。

    等到半夜时分,孟霖的烧终于退了下去,楼洵起身,送同样熬了半宿的大夫出去,等回来时,因为四下无人,他也不再刻意保持表情,整个人都散发着缺觉后阴郁的气息。

    “……呃,殿下?”

    脚步一顿,他颔首俯身,行礼道。

    一个从未预料到会出现的身影,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视线的正中,正斜倚在榻上,举着一个釉里红高足杯,松鹤的彩绘在烛火下闪烁着神秘而陌生的光晕。

    程宿秋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,抬起头瞥了一眼,随即移开目光,快到楼洵都不确定她有没有看清来人。

    “楼洵?我无事。”看来殿下还是认出了自己是谁,只是声音很是轻而低,像是隔着一层湿润的水雾。

    见他仍站在原地,又下意识解释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听到动静时,我见那边人来人往,不便添乱,便未曾过去,只是清醒后却暂时无法入睡,听闻小酌助眠罢了。”

    楼洵直起身,不由自主,以面对更为陌生的存在时观察入微的态度,甚至可以称为大不敬地俯视着,视线来回逡巡,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主君。

    不知道杯中盛的是什么佳酿,总之浓度不低,或者世子酒量不佳,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?他胡思乱想道,目光停驻在被酒液浸润的嘴唇上,本就嫣红,如今更是泛着润泽的水光。

    “医者已经走了?”她似乎终于回过神来,迅速找回了往日的冷淡语气,只是脸颊边还泛着一点点血色,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庞,却与平时雪域高原般,不可靠近的气质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楼洵挑了挑眉,本就俊美无俦,更是给深邃的五官增添了几分轻佻,上前回话道,“是的,殿下,孟公子也已经睡下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楼洵有怀疑过对方是不是已经醉了,所以才坐在这不动,好在最终世子还是再次开口了,“嗯,明日修整一天。”

    他半坐在她身前,点头称是后,就看着程宿秋径直注视着他,眼底蕴着似笑非笑的不明意味,“楼洵。”

    一时之间离得极近,白日才闻过的柑橘香又柔柔地环绕在周围。

    楼洵心中突然像是长了草,又被一群活泼的小羊踏过,泛起些丝丝缕缕的痒意来,脑中第一个想法却是,怎么世子像是才认出自己是谁呢?

    下一刻柑橘的味道消失了,只听到世子起身说,“今夜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他低下头去,“臣无碍,倒是殿下,需早些歇息。”

    对于程宿秋来说,无论前后两世,需要她讨好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,在燕地更是几乎可以肆意横行,旁人只有讨好的份,能在这种环境下,没长成飞扬跋扈的样子,依然体察民情都不算容易,楼洵的反应自然也在她经常接受到的回应类型之内。

    但楼洵却在世子回房后,沉默地伫立原地,注视着杯中透明的液体。

    他再次意识到,即使如今,在世子眼中,他和旁人的差距也没有达到不可或缺的地步,止步于记住姓名罢了。

    轻轻举起酒杯,微凉的瓷器表面印着繁复的纹路,却并不硌手。

    “唯器与名,不可以假人。”

    这个时代,是王权式微,君权与霸权不可阻挡地崛起的时代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时值秋日,正是多雨季节,晴朗时便要注意不入林地,不走小道,小心盗匪;遇到坏天气,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更是直线上升。

    众人歇息一日后准备第三日出发,谁料清晨突然下起骤雨连连,只得又驻守原地。程宿秋蹙着眉,注视着窗外的雨幕,沉默不语,心道还好提前出发了不少时候,不然恐怕得趁着晴日再日夜兼程。

    正因睡眠不佳而将手背抵在额头,半阖凤目养神时,却听见一人起身,低声道,“殿下,还需等雨停后抓紧上路。”

    抬眼一看,一头微微带着卷的浅色长发出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柔软的质感,看起来……令人莫名联想到新生的雪豹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西域独有的礼节还是为何缘由,每当他上前说话时,总是习惯于半坐在榻前,低垂着头,下颌的线条绷得笔直。

    高度正好,程宿秋下意识将手伸到了半空,半晌才在他疑惑的眼光中反应过来,仿佛掩饰性地轻咳一声。

    她颔首赞同,但也指出了问题所在,“时间紧迫,自然是要尽快,但见城中气氛暗流涌动,若是在野外暴雨时遭遇袭击,前后恐怕都无路可退。”

    却见其展开地图道,“原计划是从平城直接去下一个城池,但考虑到天气,可以选择这条路,”指尖点在与二者构成一个狭长三角的地点上,“虽然总体的行程多了些,但路上可以多休整一次。”

    孟霖裹着毯子凑过来,这两日他待在驿馆,别说出门,连身边侍从都得几人相随,生怕被混进来不知哪方势力的人马,憋得只想出去溜达一圈,“洵兄说得极是!”

    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头顶,程宿秋斜睨他一眼,“胡闹,连缘由都不看,就同意了?”

    孟霖没说话,只是摩挲着后脑勺笑个不停。

    程宿秋只觉他莫名其妙,恰好雨势减小,便和楼洵继续去安排出发的一应准备。

    孟霖悄悄打量着那两人,暗自啧啧称奇。

    他刚才看出殿下心情不好,别人不知道,但他从小就养在王府,知道世子素来不喜旁人靠近,虽然为了表达礼遇,有时会做些亲近之举,但也只是为了对王府有利而去做。

    而对于她要做的事,也早有了隐隐的猜想,挑明之前孟家和王府就早已绑在了一起,如今只是全部押上赌注罢了。

    但王府外的其他人,想要平白无故地影响她的情绪,还是做梦来得更快。

    对他来说,程宿秋不高兴时,是绝不敢去招惹的。

    再说那楼洵,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半月,凭借他敏锐的直觉,他感受得到,楼洵绝非表面那般翩翩君子般的模样。

    恰恰相反,他对这些并没有足够的耐心,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,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,暂且忍耐下来。

    同时他始终感觉到楼洵平日看他们时,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膜,又或者身处画中,只静静地看着旁人的喜怒哀乐,自己却并不为之所动。

    但是,看看现在吧——

    程宿秋刚走过去,楼洵便仿佛背后有眼睛,立即回头看了她一眼,旋即微笑着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而处在同一车架内,楼洵便凑在她身边各种帮忙,端茶倒水研墨念书,好不忙活,殿下竟然也不嫌他烦,反而难得温和道,“前面路还长,歇息会吧。”

    听听,上回自己凑过去可不是这个待遇!

    一路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听到,终于在日暮前抵达了那位于二者之间的驿馆。

    恰巧此时又下起了雨,一行人只觉得赶路疲倦,随着夜深,渐渐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直到夜半时分,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尖锐哨响,又是一阵骚乱响动,像是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里,惊得众人匆匆起身,口中高呼,

    “敌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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